第36章

  怕孩子们听见,她这声“想的”也轻得似风,堪比夜色撩人。
  江揽州:“所以呢,姑父不在东宫,不是太子,那他在何处?叫什么?嗯?”
  “……”
  原来他那时候就已经来了,也都听到了吗。
  偏偏还要明知故问。
  薛窈夭有些羞赧地瞪他一眼,而后同样趁着暮色黑透,学他方才那样子,以鼻尖在他喉结上轻轻蹭了一下。
  明显可感的,江揽州呼吸一滞。
  她再次压着声音:“既已为人姑父,克制一点好吗,别带坏他们。”
  江揽州:。
  风撩裙裾,夜影簌簌。
  他们于暮色中彼此凝视,眼中都似有暗火灼烧,烧在最隐秘的地方,就好像真的……夫妻一样。
  不可思议也虚妄极了。
  。
  夜晚有种冷峻深沉的美。
  比起北境王府,城西庄子依山傍水,加之地处郊外,比其他地方更为清净。
  饭后亥时,薛窈夭无所事事,就那么静静躺在树下纳凉,望着天幕月明星稀,听着耳边孩子们奔走嬉闹,觉得时光都好似慢了下来。
  已经很久了,以为那种安宁踏实之感再也不会回来了,此刻拥着怀里的猫,薛窈夭却恍觉人生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绝望。
  好比此刻,一切安稳,真好啊。
  “阿姐……”
  是薛明珠的声音。
  薛明珠手里端着托盘,从月洞门后绕出,盘中放着一盏茶水和诸多切好的甜瓜,她招呼孩子们道,“一人一块,不许多抢啊!”
  待孩子们嘻闹着啃过甜瓜,耳边再次清净时,薛明珠已然和薛窈夭躺在一起。
  “阿姐……”
  知道她有话说,薛窈夭嗯了一声,“怎么啦。”
  薛明珠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呢,自是先前暮色时分——彼时听到孩子们的哭声和那齐刷刷又响亮的“姑父姑父”,薛家女眷和庄内下人们都纷纷赶来前院。
  随着院中灯火渐亮,不止八个懵懂孩子,其他薛家人甫一见到江揽州,也是个顶个的惶恐惊惧,无所适从。
  知道些过往的,一如薛老太太和大房婶娘,不知该如何“放置”这位三殿下。不知过往的,则为这人天潢贵胄的身份、权势、地位、以及周身气势所摄,加之她们戴罪之身,寄人篱下,又猜到薛窈夭与之关系扑所迷离……
  总之别说正眼瞧了。
  便是给江揽州参拜见礼,女眷们也大都束手束脚。
  所有人里,唯有薛明珠红着脸上前几步,行了个极为标准的福身礼,“小女子薛明珠,见过北境王殿下。”
  换作其他人,多少会做做面子功夫。
  然而江揽州却似对薛家人没有半分耐性,连最基本的礼仪也不肯施舍。他只接过萧夙送来的文书、卷册一类,随口吩咐道:“让人去收拾一间厢房出来。”
  竟是直接无视了薛家所有人,包括薛明珠。
  彼时薛窈夭正蹲在地上哄哭唧唧的元凌,见状不免有些忐忑尴尬。正待说些什么,又听萧夙报了一句:“殿下,先前东阁来人传话,说孟姑娘问您几时回府,她有急事求见。”
  指的是孟雪卿。
  “今夜不归,明日再说。”撂下这么简单一句,江揽州不再逗留,只告诉薛窈夭,让她饭后去找阁楼他。
  一顿晚饭。
  是他留给她与薛家人相处的时间。
  。
  到此刻,薛窈夭却还并未去找他。
  一来是想再多独处片刻,毕竟这种闲适实在难得也实在久违,二来某些方面……她有些害怕江揽州,觉得自己需要休息两天,更怕自己架不住他半点诱惑。
  很奇怪。
  过往二十年,她心下早有“夫君”二字的全部解读,那就是傅廷渊本身。可如今短短半个多月,江揽州……至少在身体上带给她的某些觉知、体验,竟已超过了从前与傅廷渊的总和。
  好比七夕那夜,身体仿佛打开了某扇奇妙之门。
  之后江揽州但凡再靠近她,触碰她,薛窈夭就……
  深深吸了口气。
  “想说什么吗?”她问薛明珠。
  躺椅不大,躺一个人相当宽松,两个人却有些微挤。薛明珠闷闷开口:“想说……先前阿姐也看到了,明珠给三殿下见礼,可殿下却看都没看我一眼。”
  分明只是件很小的事,薛明珠声音却委委屈屈。
  薛窈夭有点想笑。
  然而自己曾经情窦初开,不也被傅廷渊的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眼神或动作就影响整日心绪吗。
  “阿珠喜欢他什么?”
  红着脸摸摸鼻子,薛明珠:“不知道……反正就、就那年皇家狩猎,第一次见到三殿下就觉得呼吸好困难,心口扑通扑通的跳得可快,还时时都想看到他……阿姐你,你笑我……”
  薛窈夭的确在笑,却并非嘲笑。
  而是笑薛明珠这种少女娇憨,自己也曾有过。
  “那你是喜欢他的外表?性情?声名?还是其他什么?”
  薛明珠想了想,依旧摇头:“不知道……毕竟我从前都没和殿下说过一句话。”
  “那当年回去之后,你为何没跟家中长辈表态?”
  若是表态,彼时薛家如日中天,以薛家二房嫡女的身份,薛明珠未必没有机会嫁给江揽州。
  但话出口时,薛窈夭反应过来,所谓皇家狩猎指的应该是三年前那次,那时薛明珠还不满十五,还太小了。
  大周男儿十八及冠,女子也十八及笄,男女订亲说亲通常在十六七岁,要么就是娃娃亲。
  “阿姐知道的,我那时候还……不好意思跟爹娘表态,想着再过一年半载,至少待十五岁生辰之后,谁知……”
  待薛明珠十五岁生辰到来,江揽州已然远赴北境。
  听到这里,薛窈夭沉默下来。
  她没说话,薛明珠便猜不到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到底年纪小些,她忍不住又问,“那阿姐上回说的,让我送你的小猫去北境王府,如今还……还送吗?”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薛明珠转而又补充:“如果阿姐介意……明珠也、也可以不送的……”
  扪心自问,介意吗。
  薛窈夭想了想,还是那句话——薛家人的处境,和孩子们的未来更重要。再则她无法跟心上人有个结局,薛明珠却还有机会,至少让她去试试,有何不可呢。
  “阿珠可知我之前离开桫州,去找他是为了什么?”
  这个薛明珠不是傻子,自然猜得到的。
  于是薛窈夭也不待她答复,自顾轻声说下去,“既然知道,你就应该知晓阿姐不会介意,非但不介意,甚至还希望你能博得他喜爱,并且尽可能的……虏获他的心。”
  “而阿姐要求的只有一点。”
  “无论你将来得到什么,拥有什么,能走多远……你都得以自己最大的能力护住薛家人,尤其是几个孩子,能做到吗?”
  微微侧眸,看向薛窈夭。
  月色下树影婆娑,轻轻摇曳。
  薛明珠不期然看到阿姐双目空空,就那么望着天幕,一双桃花眼美得惊心动魄,眼中却没有灵魂似的……
  很奇怪的感觉。
  薛明珠点点头说:“我答应阿姐,可以做到的。”
  那么。
  片刻沉默后。
  薛窈夭声音很轻:“去给殿下送盏茶吧。”
  “送去之后你能做些什么,做到哪一步……你自己决定就好。若他并不排斥,那么明日你和小猫就都跟着阿姐,我们一起去北境王府。”
  。
  夜凉如水,夜影安澜。
  庄子东边有一处临水阁楼。
  亥时之后用过晚膳,江揽州看着手下公文,忽觉索然无味。
  他撂笔靠在椅背上,从怀里掏出一枚珠钗。
  珠钗有些陈旧了,既不华丽也不雍容,却是江氏留给他的唯一想念。
  临终前,那个衰败的破庙,江氏将它拔下来。
  “若是将来,阿州有幸遇到心爱的女子,将这珠钗送给她吧。是娘不好,半身蹉跎也没能给你挣个好前程,是娘害你从一出生开始,就在受苦……”
  声音越来越弱,江氏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珠钗递到八岁的小江揽州手里。
  “但若将来走投无路,阿州活不下去了,拿它去换口吃的也没关系,终是阿娘对不住你,是阿娘对不住你……”
  后来孑然一身,的确曾走投无路,也曾一次又一次的活不下去。
  可没有任何一次,江揽州舍得将它卖掉。
  靠在椅背上,他指节从眉心划下。
  不由又想起六岁那年,在繁华京师的镇国公府,初见小郡主时,她头顶花冠,被一群衣着雍容的妇人和孩子们簇拥在人群中间,像只开屏的小孔雀,整个人艳光四射。
  小小的江揽州,自幼穿着打补丁的衣裳,三岁开始便混迹于街头,自是从未见过那般光鲜亮丽的同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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