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仿佛不是同一个世间的人。
  又仿佛流浪的乞丐苦行千里,忽然窥见了世上最璀璨的那朵温室娇花,这年小小的江揽州魔怔一般,几乎移不开眼。
  他被吸引住了。
  有一点喜欢,有一点嫉妒,更还有难以言说的向往之情,巨大的落差令他不自觉低头,看向自己污脏裤腿,觉得自己像是阴沟里的杂草,而她是九天明月。
  这份情绪到后来,又渐渐演变为愤怒、痛恨、憎恶,最严重时,小江揽州咬牙切齿猩红了眼,恨不能一拳将她揍哭,像曾在街头揍其他小孩一样。更恨不能她直接死掉,消失,永远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却不想后来,后来,再后来。
  十三岁那年,某个落雪的清晨从营地醒来,江揽州发现自己声音变了,变得低沉、糙哑,一如他新竹拔节般不断抽条的身高,与之伴随的还有诸多生理变化。
  他们说那是毛头小子长成为真正男人的象征。
  江揽州并不在意。
  直到某天夜里,他做了场梦,梦醒后亵裤濡湿。
  彼时盯着漆黑帐顶,耳边是杂乱鼾声,塞北衰草寒烟,风雪呼啸,不时吹着破烂军帐而发出簌簌声响。
  少年人目光发直,眼底充血,发誓她下回再敢入梦,再敢那样……对他,他必以手中战戟将她贯穿。
  那种恨意深切入骨。
  毕竟他娘江氏病重,是她下令不许府上医师看诊。
  以致于后来被赶出薛家,江氏不到半月便病死破庙。
  此时此刻。
  握着这珠钗,像握着少时一颗藏于暗处晦涩又滚烫的心。握着跨不过的痛辱,抵不住欢愉,在爱与恨之间反复拉扯、浇烧。
  万籁俱寂的夜。
  窗外是摇晃的青葱树影,江揽州静默等待着。
  俊美无俦的一张脸被烛光照出乖戾之色。
  心说这枚珠钗,这辈子送给任何女子,也绝不可能送给她——
  不仅如此,今夜一定折磨她。
  必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却不想最终等来的,并不是她。
  第29章
  “抱歉。”
  近卫语气公事公办,毫不留情:“殿下无需姑娘奉茶,请回吧。”
  夜色下,端着盛茶的托盘,薛明珠怔愣在楼道口上。
  没想到自己会连上阁楼露面机会都没有。
  错过这次,下次又得是什么时候?
  满脑子都是那句“你能做些什么,做到哪一步,你自己决定就好。若他并不排斥,那么明日你和小猫就都跟着阿姐一起去北境王府。”
  薛明珠当然不甘心轻易放弃。
  然而脑瓜子转了半天,她也没想到什么好的借口或法子,最终只得试着道:“能不能、能不能请大人再帮忙通传一次,就说这茶水……是我阿姐亲自吩咐,让我务必要给殿下送过来的。”
  “你阿姐?”
  近卫名叫郝达,乃是江揽州麾下的暗卫头子,统领整个王府的玄甲卫士,白日里担任“车夫”送薛窈夭和周岚进城的那个人就是他。
  “你是指薛姑娘?生有一双桃花眼,且此前住在北境王府的薛姑娘?”
  薛明珠:“不错,那就是我阿姐,麻烦您了可以吗?”
  “行,姑娘稍候。”
  片刻后。
  郝达从阁楼里出来,对薛明珠打了个“请”的手势。
  。
  阁楼共有三层,江揽州人在二层。
  穿过朱漆廊道进入阁内后,跨过门槛,薛明珠心如擂鼓,将脑袋埋得极低:“殿、殿下……请您用茶。”
  “为何不是她亲自送来?”埋首于案前,男人语气无波。
  薛明珠“啊”了一声,微微抬眸。入眼是灯影之下,男人眉目沉而冷锐,五官颌面利落清晰,英俊到令人移不开眼,也叫人不敢长久逼视。
  这是有生之年,薛明珠第一次距离心上人如此之近,脑子里恍恍然成了一团浆糊,连呼吸都有些不稳。
  江揽州没什么耐心地重复一遍:“为何不是她亲自送来?”
  回过神后,薛明珠脱口道:“阿姐不空。”
  “不空?”
  手下朱笔一顿,江揽州悬腕撩眼,上半身稍稍后靠。
  视线撞上的刹那,只一眼,被男人眼中冰冷的审视所摄,薛明珠下意识后退两步,只觉一股强大而无法言说的压迫之感,直压得她呼吸困难喘不过气。
  “不说实话,可以。”
  江揽州言简意赅:“出去。”
  轻飘飘的两个字,薛明珠一怔,直接扑通一声给人跪下了。
  “实话就是阿珠仰慕殿下!”
  或是机会难得,人反而会变得特别勇敢,又或仅仅是面对眼前这个男人,任何谎言都会无处遁形。
  薛明珠涨红着脸,又一次脱口坦白道:“阿珠仰慕殿下,三年前就已经仰慕殿下了!”
  “此番来给殿下送茶,是想、想、想以后能有机会伺候在殿下身边,还望殿下不嫌弃阿珠笨拙莽撞!”心跳快要蹦出嗓子眼,薛明珠嘴上说着话,脑袋却几乎要埋进胸口里。
  江揽州:“仰慕堂姐夫,有背人伦。下不为例,出去。”
  薛明珠:?
  深深吸了口气,薛明珠盯着膝下地板,脑瓜子隐隐反应过来——殿下的意思是,她此番是背着阿姐来的?
  不是的。
  她赶忙解释:“真的是阿姐让我来的,殿下!”
  “阿姐她,她知晓我仰慕殿下……而且阿姐说了她并不介意,我真的没有背叛阿姐,真的!求殿下垂怜,阿珠只是想留在您身边伺候……”
  静默。
  明显可感的,周遭空气有一瞬凝滞。
  仿佛整座阁楼都在刹那间陷入冰冷死寂,那种摄人的压迫感也比之前更盛,仿佛要将人倾轧成碎片渣什。
  薛明珠不懂,自己明明说了实话……
  为何殿下却反而……
  怎么办,接下来该说什么,做什么?显然高估了自己,不知不觉间,薛明珠手里端着的托盘开始随着她身子不停颤抖。
  “除此之外,你仰慕本王一事,她还说过什么。”
  脑子里混沌一片,薛明珠咽了下因紧张而干涩的喉咙:“阿姐还说、还说希望阿珠能博得殿下喜爱,并且尽可能的……虏获殿下的心!”
  “不过阿珠自知卑微,没资格赢得殿下青睐,阿珠要的不多,只求往后能日日侍奉殿下和见到殿下,哪怕只远远一眼就很满、满足了!”
  不知不觉,盛夏已过。
  七夕之后的央都,夜晚已渐渐有了凉意。
  此刻跪在地上,薛明珠额间却不自觉渗出细密汗珠。
  按道理,殿下就算不喜欢她,应该也不至于会杀她的程度,其次就算被拒绝也不该是感到恐惧,可薛明珠不知为何,的的确确感到了一种毛骨悚然的害怕……
  就在她实在是扛不住了,想要落荒而逃时,头顶忽有笑声传来。
  江揽州笑了。
  低低的一声,笑得胸膛都在隐隐颤抖。
  薛明珠不明所以又心神恍惚,忍不住抬眼望去时,看到的是男人手里正把玩着一只不起眼的陈旧珠钗。
  跳动的灯影打在他脸上,照出几分萧索冷戾,晃眼间煞得近似妖鬼而非真人。
  并且从头到尾,他似乎都没看过她一眼。
  “若本王同意,她是否还打算带你入北境王府?”
  窗外有风起。
  凝视着指间珠钗,江揽州自问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只是某个幽暗夜地,寸草不生的荒芜原野,在少时便埋下一颗隐秘的种子,如一根尖锐之刺长在心上,他想拔掉却屡次失败。
  好在那颗种子未得任何浇灌,自然从未生根发芽。
  可那晚桃之夭夭,她说“我想爱你”。后来将他包裹,缠覆,为他痉挛到挺起腰肢,直到混合的水液湿了大片床榻,再到猝然窥见那抹艳丽绯色。
  那颗种子有多疯狂呢?
  它竟是直接跳过了生根发芽,长出藤蔓,仅仅一夜之间,便仿佛吸饱了过往缺失的所有养分,在他心间绽出苞蕾。
  包蕾之下,是他都感到羞赧的花。
  它背叛了他,在为她开花。
  多可恨呢,他甚至无法抑制它生长。
  可此刻,许是本就茎身不稳,内里也没什么养分支撑,它抖着花苞摇摇欲坠,突然就将自己全部缩回了地底深处。
  薛明珠不知自己已经被套过话了。
  也早就丧失了思考能力。
  她只讶异道:“殿下怎知、怎知阿姐是这般打算的?难道阿姐她、她之前就已经与您说过了吗?”
  静默。
  男人面上笑意消失,很久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恍恍然间,薛明珠仿佛看到一尊失了情感和温度邪神。
  江揽州的认知里。
  世间情爱是绝对占有,不被分享,从一而终。
  哪怕有一丁点喜欢,也不容他人侵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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