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四下喁喁声骤起。
丫鬟婆子们忍不住交头接耳,想不通素来品性高洁又温婉良善的孟姑娘,如何会做出这种事情?头回当众揭发王妃身份,让王妃难堪,还可说她是忧心王爷前程,而今这一出又是为了什么?
心知她是为了什么的薛窈夭,拽紧袖衫的指节根根泛白,好艰难才忍住了不要再次失态。
“是雪卿一时糊涂,被嫉恨蒙了心,才会犯下如此大错,一切皆因雪卿对殿下......”
“仰慕”二字哽在喉咙里,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话到这个地步,就像世人所谓的久爱生怨,怨而生痴,痴而生恨,孟雪卿语气里竟是明显可感的不甘愤然,也是第一次生出勇气质问江揽州:“雪卿对您是何心思,殿下难道就当真一点也看不出来吗?”
“还是您早就看出来了,却故意视而不见?”
“就算您看不出来,心里眼里都容不下雪卿,可在雪卿心里,殿下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你本该值得世上最好的女子,可如今却被一罪臣之女蒙蔽双眼,雪卿实在是替您感到不值啊殿下......”
接下来的话。
和薛窈夭预想中如出一辙。
曾经光鲜亮丽的东阁孟小姐,被府上下人们捧着奉着,显然早习惯了居高临下,不自觉矜贵起来。
而这晚她先是被人按在地上撕打,又被院中下人们围观指摘。像是又一次被扒光了鲜亮衣锦,身边最亲近的婢女也难逃一死,向来“偏爱”她的殿下听她认错告白,表明心意,却是全程无话,神色漠然,一声不吭......
这样的忽视显然令她难受至极。
外加顶着院中无数双视线瞩目,孟雪卿几乎是当场破防,“雪卿爱慕殿下多年,要的不多,不过是想做个侧室罢了,可王妃却连这点机会也不肯给,雪卿回敬她一次怎么了?”
“雪卿满心满眼都是殿下,殿下却视而不见,而她什么都不用做,甚至心里还装着前未婚夫,却能轻易赢得殿下喜爱,究竟为什么?明明是雪卿在先的啊!”
“雪卿八年前就认识殿下了......”
“可笑殿下凡事敏锐,洞若观火,却被人迷惑至此,您难道看不出来,王妃她待您没有半分真心?”
“不过一只猫罢了,她却如此失控,殿下还不明白吗,她爱的不是你,从来不是你......”
“留着心上人亲赠的猫,殿下以为她在意的是猫?”
“实则是抱着那只猫,就能睹物思人,点点滴滴,十多年的漫长岁月,多少个日日夜夜,她怎可能像她嘴上说的那般,与殿下两情相悦?”
“她和太子,比雪卿和殿下相识的岁月还更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非她这年走投无路,怎可能会找上殿下?”
“说来也是人之常情,若雪卿心有所属,却被现实逼迫无奈,不得不委身于一个不爱的男人,定然也会像王妃嫂子那般,守着猫以全相思之苦......”
“看雪卿爱而不得,殿下觉得我可怜吗。”
“很可怜吧?”
“连身边最亲近的婢女都护不住......”
“可是盲目护着王妃的殿下,看起来何尝不是和雪卿一样可怜!”
...
江揽州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毫无波澜地听下去,不过内心深处,从一开始早就清楚的事实罢了。
真要论起来,他能比孟雪卿分析得更加透彻、精准。毕竟孟雪卿打听到的、又或推测的这些,江揽州幼时便知,少时更曾亲眼目睹。
他的心早就长满荆棘。
孟雪卿不过是将刺扎得更深,让他再痛一次而已。
可随着孟雪卿越往下说,越发口无遮拦,尤其最后那句“何尝不是和雪卿一样可怜”,言下之意实在微妙。
不止江揽州。
整个东阁都刹那间陷入死寂。
就连已经放弃挣扎,有些破罐子破摔的薛窈夭,一颗心也不自觉再次提了起来。
孟雪卿全程都在表达一个重点——猫,代表她从未忘记傅廷渊。
她心里没有江揽州,有也是装的。
不过是为庇佑薛家人。
前者她尚能反驳,后者却的确就是他们之间的某种事实,至少最开始确实如此,以致于薛窈夭想要开口反驳,都一时间找不到合理措辞。
心神惶惶下,她只看到江揽州低眸转着手上扳指,那双被阴影覆盖的眼睫之下,谁也窥不见内里情绪。
摄于这份沉默压抑,又怕添乱,有心想为薛窈夭辩解几句的水清水碧、花源花香和阿寅等人,无一不是和在场其他人一样屏住呼吸。
最终还是辛嬷嬷忐忑地打破沉寂。
“王爷,孟姑娘一番话乍听煞有介事,可恕老奴多嘴,她此番居心叵测,本就是蓄意利用王妃的小猫离间您和王妃之间的夫妻情谊......”
“短短两个多月,老奴与王妃不算多熟,却能感受到王妃性情坦率......”
本想说一只猫而已,如何就能代表王妃不爱王爷,且对东宫念念不忘?但摸着良心......感情这种事,还真真是古往今来谁也说不清楚,谁也道不透彻。
又因对二人之间的过去不甚了解,辛嬷嬷说着说着,竟有些底气不足,转而回头去看薛窈夭,“王妃说句话吧?”
“......”
好像是该说点什么。
可究竟能说什么。
若没有先前那场撕打,薛窈夭或许会像上次被揭发身份时一样,尽可能为自己辩白几分。
可人说话做事,无一不耗费心神精力。
从傍晚在章府,到林泽栖出现,后面各种折腾下来,薛窈夭早就心神疲倦了,再者同样的“花言巧语”能用一次,再用第二次还会有效吗?
她的过去江揽州并非一无所知。
她和傅廷渊的过往也无法抹除*,她更曾多次表过态度,说难听点,这种事全看江揽州自己怎么看待。
孟雪卿此番都不算揭发,最多只能算是“提醒”。
故而比起解释、辩驳,薛窈夭唯恐越描越黑。
她更担心江揽州作为一个男人,男人无疑都爱面子,爱不爱你是另一回事,但他给了你名分......加之章府林泽栖的风波尚未解决,这般情况下,他是否能经得起挑拨?
他会如何处理这件事?
又是否会迁怒到她身上?
不知道,不确定。
于是就那么木然地坐着,少女翕张着唇,恰逢男人微微侧眸,不偏不倚,四目相望。
有风卷过。
扬起彼此身上衣袂翻飞。
灯影月色下,江揽州玄袍金冠,墨发漆瞳,五官深邃冷刻,一如既往英俊到令人心折,只是那双狭长凤眸,不知何时染上了层层薄雾,仿佛凛冬将至,又仿佛无尽黑暗糅杂在他眼中,再灼烈的阳光也透不进去。
而那黑暗之后,蕴的依旧是薛窈夭读不懂的情绪。
唯有他身上那份摄人压迫,伴随着头顶冷月被乌云遮住,如有实质地将她淹没。
“王妃可还好?”冰凉指节被辛嬷嬷握住,薛窈夭回神来。
“快给王爷解释几句,表个态吧?”
仿佛干着急的老妈子,辛嬷嬷焦灼得恨不能原地打转。
可是表态,究竟要怎么表。
翕张着花瓣一样美丽的唇,少女脑海中闪过诸多措辞,好像哪一种都不甚完美,彼此本就没有信任,关系还从一开始就剪不断理还乱,江揽州又究竟是怎么个态度?
不待她琢磨出来。
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时,江揽州很轻地挽唇笑了一下。
那一笑极为突兀,也极为耀眼夺目。
说不出是个什么意味。
他本身气质沉穆,五官却偏妖艳飒烈,院中下人们猝不及防,半是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半是被他笑得毛骨悚然。
就连薛窈夭也不由感到背脊发凉。
对了,小猫。
就算小猫不是傅廷渊送的,而是个陌生人送的,养了将近四年,她也不会准许任何人伤害,即便小猫不是傅廷渊送的,她也一样会为之与孟雪卿撕破脸皮。
思绪混乱中,好不容易抓住这个重点。
仿佛抓住了一点希望的曙光。
然而不待她开口。
“过来。”
悬腕撩袖,江揽州忽然上半身朝前倾去。
无比熟悉的唤人方式,唤的却不是薛窈夭。
少女睫羽轻颤,同院中乌泱泱的下人一样,猜不到此刻的王爷在想些什么,准备说什么,做什么,更没有人能揣度他半点心绪。
孟雪卿被唤得一愣,意识到江揽州当真唤的自己,她神情有些恍惚,不知接下来即将面临什么。
但被暗影松开后。
她还是第一时间听话起身,摇摇欲坠地走了过去。
男人又轻道,“跪下来。”
“......”
灯火葳蕤,四下死寂。
凛凛风声中,待孟雪卿跪下之后,众人不自觉屏息凝神,不期然听到这样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