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52章
  这日是个晴日,头顶艳阳高照,天幕却在扑簌簌落雪。
  “樊公公,殿下怕是得午后才到。”
  玄伦负手而立,长身鹤立在府邸门外的月台阶上,“天寒地冻,候着也是辛劳,不如先由在下引你入府避避风寒?”
  “哪里的话,玄伦大人客气了。”
  为宣圣旨,樊公公这日一大早便焚香沐浴,穿戴整齐,着一身体面吉服,而后携着乌泱泱一大片宫人抵达北境王府,此刻全都在恭敬侯着。
  “奴已在央都等了王爷两个多月,何愁不能再等这个把时辰,与其说是辛劳,倒不如说是咱家三生有幸。”
  能得机会亲临北境,代替天家给战功赫赫的北境王指婚。
  起初时候,樊公公的确将这事儿当做美差。
  两个多月前初来乍到,他先是跟玄伦做了交接,之后带着十七名宫人和三名医师暂居于央都官署,以为最多也就十天半个月,北境王得知宫里来人了,必然再大的事也得先搁着赶回来接旨。
  却不想这一等,竟是从秋日等到了冬天。
  为免无法及时向承德帝和殷贵妃交差,期间樊公公特地书信说明情况,让人快马加鞭送回皇城。
  便是这封信,惹承德帝少有的动了怒。
  半年前皇城封爵宴上,江揽州为拒婚兵部尚书家的千金,曾当众扬言自己身患隐疾,可把帝王一张老脸丢光了。究竟是真患隐疾还是某种托词,大家不知道,承德帝也不知道。
  换作其他皇子如此言行失度,必然会被狠狠申饬,但江揽州自幼流落民间,从被认回那年便是一副人鬼难训的桀骜脾性,偏又出色得很,承德帝索性由他去了。
  但封爵宴后没几天,江揽州离开京师,也不知是谁先传出来的,说北境王其实好男风,有龙阳之癖,还在北境养了不少男宠,才会那么着急往回赶......
  这下帝王坐不住了。
  “隐疾”跟“龙阳之癖”,前者恐他私下**,后者伤风败德,随便一样拉出来都有损皇家声誉。
  但毕竟帝王亲自认回来的皇室血脉,还是手握重兵的北境藩王,仍是有不少世家趋之若鹜争破了头。
  最终承德帝一面气得磨牙,一面让殷贵妃做主,挑了个娘家势力一般,但的确有意江揽州的普通贵女,让其携带嫁妆跟随宫人和医师一道前往北境,至于做妻做妾,由他自己定夺。
  结果樊公公信上意思——江揽州人不在央都,但私底下是有人给他传报消息的,结果明知天家圣旨到了,他却并未及时赶回来接旨。
  换作寻常人,或许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在帝王这里,可解读出的意味就复杂多了。
  被一再忤逆的怒火伴随疑心渐生,然而薛家倒台,大周已无几个拿得出手的武将世家,往后无论戍卫边境还是开疆拓土,都还有用人之时。
  于是一番权衡思量,承德帝倒也没选择打压,而是追加了一道圣旨下来,改之前的由江揽州自己定夺,变为要他直接迎娶那贵女为正妻王妃。
  这无疑是一种服从性试探。
  试探的同时帝王又给殊荣——譬如为确定婚期吉日、确保婚宴上的各项流程符合皇室礼仪和宗法制度,也确保有人统筹婚礼上的繁杂琐事,承德帝还特地加派了一批掌管皇族事务的宗正寺官员、礼部官员、钦天监官员、内务府官员、赞礼官、乐师舞伎、指定傧相......
  这些人加起来,浩浩荡荡的足有上百余人。
  如今虽未抵央都,却都已经行程过半了,其中甚至还包含侍从丫鬟、侍卫护军、工匠杂役。
  说到底是喜事,没必要遮遮掩掩。
  京师知情者都道那贵女走了大运,又道北境王圣眷无双。
  彼时人在旦曳,江揽州收到消息后却不以为然,与其说是殊荣,倒不如说是皇帝老子的无数双眼睛来了。
  不夸张的说,江揽州没将这事儿放在眼里。
  到了他的地盘,那上百余人是死是活,是走是留,传回京中又会是怎么个说辞,可操作空间太大了。
  反倒是另一件事,另一个人......
  “殿下,我有一种感觉。”
  “什么?”
  少女掰下一小块糖酥,分别塞进瞳瞳和元凌嘴里,“自从离开璃山,殿下便好像越发心事重重?”
  老实讲。
  除了床笫及二人独处时,江揽州会显得比较放松,偶尔浪起来更是风流妖孽、不修边幅。但大多时候,他其实更偏沉默冷峻,眉头也总是舒展不开。
  好比此刻,瞳瞳和元凌都在马车上,夫妻俩自是没有腻在一起,而是规规矩矩地相对而坐。
  江揽州背靠车壁,手肘之额,在看兵书。
  但不知是否错觉,随着抵达央都的日子越来越近,他身上越发有种几不可察的紧绷之感,像是在焦灼或犹疑什么。
  那种紧绷如有实质,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向来嚣张的人身上,换作从前薛窈夭也未必能敏锐察觉,只是随着彼此越发亲密,她已经到了江揽州一皱眉头她便知晓他是在故作威严、还是真有心事的地步。
  可这人却从不与她分享心事。
  “是么?”
  男人头也未抬,当然不会告诉她,傅廷渊再有两日便抵达央都,而他本有很多机会可让人阻路......
  但是没有。
  江揽州默许了傅廷渊来。
  此时此刻,她既已察觉到他心不在焉。
  他索性袒露出来,道的却是另一件事,“大概,今日乃本王母亲祭日。”
  “她死在十三年前的冬天,一座破庙。”
  语气极淡又毫无预兆的两句话。
  薛窈夭陡然一怔,手上拿起的糖酥都险些掉了。
  好半晌。
  直到元凌又唤了声“小姑”,再次张嘴等投喂,她才勉强平复心绪。
  “对不起,殿下。”
  少女声音轻飘飘的。
  十三年前的冬天,正是她把江氏母子驱逐的那年。
  她曾经猜到江氏可能已经亡故,
  却没想到会是那年。
  朔风卷帘而入,马车已过央都城门。
  市井烟火皆在耳畔,隔帘传来街头孩童们奔走嬉闹的欢笑之声。
  江揽州依旧垂着眼睫,视线始终在兵书上面。
  背着光,他身后是漫天雪絮。
  像雪幕中静穆的神祇,被衬得如同谪仙临世,薛窈夭却没敢再盯着他看。
  她整个人隐隐不安,心神也绷得极紧,
  连喂元凌吃东西的动作都有些僵硬。
  直到好半晌过去,听见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嗤。
  “薛窈夭。”
  “嗯?”
  “当年之事,彼此各有难处。”
  说这句话时,江揽州声线轻得似风,依旧没有抬眼看她。
  薛窈夭却霎时愣住了。
  像极短的刹那,陡然被什么穿心而过。
  她怔怔听见他说:“世事阴差阳错,不过是人活于世,各有立场。”
  “换作本王是你......”
  “不见得会比你良善,明白吗。”
  就这么简单几句话,男人语气淡得像是在说今晚吃什么。
  薛窈夭却猝不及防,一下子湿了眼眶。
  其实这些年。
  不是没有过夜深人静时,偶尔辗转难眠,想起幼年诸事,她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当年那么做,真的是对的吗?会不会有些太过分了?
  人的情感何其复杂矛盾,心狠不代表没有恻隐,心软也不代表绝对善意,爱恨更大多时候都不纯粹。
  每每这种时候,薛窈夭其实很想有个人能坚定告诉她,你无需任何愧疚自责,你做得没错,错的也并不是你。
  人活着就该捍卫自己的立场。
  即便时光倒退回去,你还是会那么做。
  许是察觉到什么,江揽州终于肯撩眼看她。
  对上的却是一双湿漉漉的桃花眼,此刻正安静无声地,眼泪洇湿了睫羽,从眼眶大滴落下,连鼻尖都变得通红。
  “小姑你......你怎么哭了?”
  “小姑小姑……”
  雪还在下,瞳瞳和元凌显然被吓到了。
  不知怎么回事,急得恨不能原地打转。
  薛窈夭却说不出话来。
  她只是看着江揽州,很安静的看着,像是第一次窥见这幅俊美皮囊的表象之下,除疯魔与狭隘,更还装着一颗怎样的心,住着一颗怎样的魂灵。
  如此长久而静默的对视。
  隔着年岁,隔着时光。无需多说什么,彼此皆已心知肚明,即便我们幼时的伤痛真实存在,且永远无法抹去,但我们都长大了,抛开各自的隐晦,我已经能够理解你当年的痛苦,你也知晓我内心创伤。
  它们无可挽回。
  但我选择原谅你,你也原谅我吗。
  “过来。”
  语气微涩的两个字,男人朝她伸来的大手一如既往的指节修长,骨骼明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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