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以及黑。
  没有月光、灯影、也无人掌灯。
  入目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像是步入万丈深渊,黑到令人心生恐惧,黑到像是江揽州这个人带给她的某种感觉。
  薛窈夭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以及不怎么平稳的呼吸、心跳。
  第58章
  樾庭书房连接的地下暗室。
  与其说是暗室,倒不如说是地下暗宫,面积大到堪比半座北境王府,内设无数机关,暗器,一旦启动可囚困、扼杀任何闯入者,也连接着万一事发,用来逃生的特殊通道。
  便是这样一个地方,其中有一座空旷大殿。
  殿中仅一方墨榻,一张长案,一把椅子。
  萧夙离开时留下的纱棉药物无人使用,诸多被揉皱的纸团滚得到处都是,空气里弥散着未干的墨汁苦涩。
  “啪啦”一声轻响。
  又一支酒盏被捏碎掌中,鲜血顺着修长的指骨蜿蜒,滴落洇湿了小片地面。
  江揽州躬身伏在案台上,半张脸枕在臂弯之中。
  烛光因无风扰,安然照见他深挺眉宇,闭着的眼,以及苍白冷硬的下颌线条。
  也照见大殿不远处,一副巨大到占据整片墙壁的艳色壁画。
  画中十六岁的少女,被纱娟蒙着眼睛,着一袭绯色狐裘,被一坐在阑干上的少年俯身,勾着衣带,拉近怀中,蜻蜓点水一吻,画面就此定格。
  背景乃是夜晚,四下灯火璀璨,他们置身于一艘富丽堂皇的江中画舫。
  曾经雕琢它时,被请来的画师诚惶诚恐,“殿下,老身既未见过您描述的这二人,也不知其身份,更无任何参考,这二人的五官面目......”
  “空白即可。”
  于是十六岁的薛窈夭,虽没被画师雕出五官,却在这见不得光的地下暗室,和十六岁的江揽州吻在一起。
  未经风吹日晒。
  他们从未褪色凋零。
  在黑暗中静穆成一种永恒。
  除此之外,左右殿壁上也贴有诸多画像,画中内容不一,有的边角早已泛黄,有的画技生涩,涂涂改改,有的是明显撕碎后重新拼合而成,仿佛作画之人曾怀有极大恨意,它们全都没有面目五官,却能看清大致景象。
  好比画中主角,都是同一个小女孩。
  有她头顶花冠,被簇拥在人群中间,人群作为背景,都似鬼画符一样极其丑陋,唯独小女孩最为精致,连她绣鞋上的游鱼都涂了色彩;也有她在夕阳下扑蝴蝶,放纸鸢;或举着大大的荷叶;或踮起脚尖去摸铜门上的狮子,和它握手;也有她摔在雪地上,身后一个被涂成全黑色,且同样没有五官的小男孩在远处盯着她看,却没去扶她,诸此如类。
  先前萧夙有事来报,被准许进入后,乍看这成片的画像,都被惊着了。
  尤其那副巨型壁画,画中少年轮廓如刀削,耳尖绯红如海棠滴血,没有五官,但撑在阑干上的左手,明显可见没有尾指。
  是谁?
  不难猜想。
  可“啪”地一声,白玉酒盏撞上壁画,碎片飞溅,惊得案台上烛火乱颤,画中少年的大氅衣袂,和少女狐裘下罩的柔软罗裙,均被酒渍浸染洇污。
  收回视线,压下心潮,萧夙没忘记正事,“王爷,京中又来消息……”
  “若您计划不变,近期该动身了。”
  看不完的奏章,拆不完的密函、手札,包括边城旦曳的“人情交游”,薛窈夭从不知道,自她来到他身边,江揽州早就隔着山河,在皇城布下棋盘。
  一位圣眷优渥,又战功赫赫且被封王爵的皇子,师出无名,的确没理由起兵造反,所以江揽州也没走那条路子,而是撺掇旁人去走,而他只需在皇城最需要他时,以“清君侧”的名义带兵南下,摘下那把椅子。
  自薛家变故,东宫四面楚歌,“四面”里至少有“三面”,都是江揽州利用各方势力,在背后搅局推手。
  彼时的大周京师,太子出巡湑州,传回去的消息是途中逢大雪封山,太子生死未卜。
  东宫无人,帝王又缠绵病榻,四五皇子蠢蠢欲动,朝野上下惶然不安。
  而这一切背后的翻云覆雨之手。
  此刻正将自己关在暗室。
  “王妃醒了。”汇报完正事,萧夙这般提了一嘴。
  醒了。
  然后呢。
  离开吗。
  阿娘留下的珠钗,要他送给心爱之人。
  被她用来扎入他肩头。
  送她防身的焰绯色镯子,被她用来对准自己,“赢了我要踩着你的爱,保傅廷渊完好无损地离开央都。并结束我们这段关系,我要离开北境王府,离开你。”
  心口灼痛如吞炭火,江揽州笑出声来。
  她不选他,也拒绝杀他。
  反过来拿自己性命作胁,赌她是他软肋。
  最终萧夙接过一封手书,不知里面写了什么,也不敢擅自打开去看。
  “告诉她。”
  “趁本王后悔之前,她可与太子离开,不必阻拦,也无需来见本王。”
  萧夙便知。
  王爷放弃了。
  放弃她,也放弃因她而想去争夺的那把龙椅。
  连同过往所做的一切筹谋,包括傅廷渊,全都放过。
  没了争夺的必要,自然也无需站在皇权的对立面,往后王爷也许会顺应旨意,娶天家赐婚的关氏女子?萧夙不确定,不知道。
  。
  也没人知道,少女的心,在昨日赌赢的那一刻,
  或许更早,
  便已经天秤失衡,一点点的,不自觉向他倾斜。
  好比此刻。
  握着萧夙所谓的“和离书”,薛窈夭不觉慌张,只是固执地踏入这片黑暗。
  并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作为“赢家”,她甚至因笃定江揽州爱她,心下还有那么点儿不自觉的雀跃,欢喜,又伴随对他这个人本身,以及做的一些事情的恼恨怨怒,糅杂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滋味。
  令她恨不能化身一只凶恶的兽,对他伸出爪牙,又偏偏像只骄傲的小孔雀,想在他面前展翅开屏,再将漂亮的尾巴翘到天上去。
  所谓被偏爱的有恃无恐,不外如是。
  偏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又令人本能心生恐惧。
  身后很快有光追来。
  “提着这个吧,王妃。”
  辛嬷嬷递给她一盏风灯,“这地方乃府上禁地,除萧夙玄伦,王爷向来不允任何人踏足,老奴也不敢擅自陪您。”
  “不过老奴方才问了,萧夙说是往左,任何岔路都往左,一直走到底,便能见到王爷。”
  言罢后辛嬷嬷退下去了。
  站在两扇高耸的“仪门”之间,薛窈夭一袭雪色狐裘,有些茫然地扫望四周,不懂府上为何会有这样一个奇怪又诡谲森森的地方。
  极致的空旷与黑暗吞噬一切,她手里的风灯显得微弱,这也就算了,穿过“仪门”往左,进入一条狭长通道,走到底后继续往左,入目却忽然全是镜子。
  仿佛以铜镜铸就的一方镜子迷宫。
  除地上铺的是墨玉地板,左右墙壁,头顶天花,全是镜子。镜影相对而延伸出的无限个“薛窈夭手提灯笼四下顾盼”的画面,更令人头皮发麻。
  “江揽州……”
  甫一开口。
  少女声音都发颤了。
  无人回应,镜道黑暗幽森,每一条都仿佛没有尽头,她忐忑摸索着穿过一条,拐入另一条,又一条,再一条。
  仿佛进入了一个与地面隔绝,又完全幽闭的另一方世界,换作寻常,薛窈夭绝对要连滚带爬地逃离出去。
  可因知道江揽州就在这地下某处,她又隐隐觉得心安。不知不觉间,大约半刻钟后,在暗道的尽头,终于看到一扇半敞的铜门,里头有微弱光线透出。
  霎时间,薛窈夭不自觉加快步子。
  “江揽州……”
  推开门扇的刹那。
  伏在案台上男人猝不及防,睁开眼睛。
  或是心绪过于混乱,他没能及时听出来人的步伐过于轻盈,并非是萧夙返回来了。
  第一时间,江揽州反手灭了案台烛火。
  下一秒。
  薛窈夭手里风灯“啪”地一声。
  伴随她口中惊呼,风灯是琉璃做的,被什么东西轻飘飘击碎之后,掉落在地,里头的烛火也跟着熄灭。
  “谁准你来的。”
  “若是来道别,不必了,现在离开。”
  落入耳中的声线极致沙哑,与之伴随的,薛窈夭嗅到了血腥气和淡淡酒意,那味道在无尽黑暗中,在被放大的感官里格外清晰。
  “为何将自己关在这里?”
  “与你何干。”
  “你受伤了?”
  “与你无关。”
  抗拒、回避、疏冷、疲倦。
  深深吸了口气。
  我是来解决问题的,是来哄他的,是担心辛嬷嬷口中所说,他昨日大醉一场,夜晚还发了高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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