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皇子戍卫边关,当然也有拥兵自重的风险,是以承德帝派去的是个不怎么聪明的儿子,既要他安抚旧部,又不要他真的太得军心,能勉强维持住某种平衡即可。
这便给了江揽州可趁之机。
镇国公和少将薛晁阳的死,是否勾结叛党、对外通敌,都不重要。京中世家多的是笑看曾经如日中天的门庭登高跌重,但在大多数百姓和西州旧部眼里,一生戍卫西疆、保家卫国的英雄迟暮,却不得善终,百姓们背地里谁不骂一声昏君。
曾跟随老国公和薛晁阳的西州旧部老将们,更难免兔死狐悲,对龙椅上的帝王感到心寒。
但心寒远远不够。
于是江揽州做了两件事。
一是继“四五皇子做出诸多不成器的事”后,让锦衣卫罗列傅应谨的确干过的一些腌臜勾当,捅到承德帝面前,外加四处散播流言,说傅应谨得知太子出巡,帝王缠绵病榻,心怀不轨;另一边则利用京师距西州路途遥远,任何消息的来回通传皆有时间差,江揽州又派锦衣卫里的“自己人”假传圣旨,指傅应谨勾结西州旧部两员老将,意图谋逆。圣旨于城楼下宣读,说军中若有人斩下三人头颅,天家悬赏万金,封万户侯。
这下一夜之间,西州乱成了一锅粥。
两员老将战场上骁勇无双,却并不擅长钻营权术。
一顶谋逆的帽子扣下来,他们震惊之余有心辩驳,然而天高皇帝远,等奏折写好并经层层关卡递至御前,恐怕黄花菜都凉了。
常年驻守边关的将领将士们,谁不想建功立业?即便二人在军中威望甚高,却难免没有人为那高额悬赏和万户侯铤而走险,毕竟这可是圣旨,既然四皇子和两员老将已成“反贼”……
三人分析下来,前有谋逆罪名,后怕西州内乱,可谓如坐针毡。
这时两员老将关心的,甚至都不是朝廷为何会莫名其妙认定他们是反贼,而是联想到薛老国公的下场。
于是三方一合计,很快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都无需江揽州的人在西州煽风点火,他们便会压下“圣旨”而引起的惶乱,转而开始密谋起兵时间,路线,兵马粮草,人手调度。
而这份消息“走漏”至京中,承德帝自是龙颜大怒。
怎么说。
似乎自从摘掉薛家,事情就开始隐隐不对劲。
前有四皇子人在西州,却联合京中的五皇子各种倾轧太子,承德帝申饬之后,太子自请离京去湑州查案,传回的消息却是大雪封山,太子一行人生死未卜,北境又有樊公公呈回书信,说北境王明知圣旨到了,却不回来接旨……
承德帝在这乱中,一边派人去探太子消息,一边又一道圣旨追加下去,测试江揽州的“服从性”。
结果加派去北境主持婚事的礼部、宗正寺、钦天监、内务府官员等浩浩荡荡的百余人,才刚出发没几,四皇子要反的消息便传至京中。
这下好了。
本自入秋以来,承德帝染上风寒,龙体就每况愈下。这下一怒之下,险些没一口老血飙出来,朝野上下更是人心惶惶,寝食难安。
京师作为一朝之都,自有各营在京军士,及各地卫所轮番至京班演的“班军”,包括天家禁军,和专为拱卫京师的军队。为职责所系,他们除日常练兵,还需随时做好准备以应对诸如叛贼谋反、藩王进犯京城、宫变等突发事件。
但这些军士分布较乱,领携之人大都是兵部文人班子,比起常年戍卫边境,真刀实枪大败过西戎的西州大军,真若逼至京畿,后果不堪设想。
承德帝心里没底,当即拍着龙榻:“传、传朕旨意,八百里加急,急召北境王入京勤王、护驾!”
按理说,所有事情都可循着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查清前因后果和真相始末。
但江揽州意在搅浑水,打的就是时间差,便将所有事情压在一起,成一团乱麻,自也不会给这份水落石出的时间和机会。
包括傅廷渊被“诱”来北境,江揽州也从没打算让他活着回去。
能一刀切,就不会放虎归山,再隐忍并等待时机,那样的结果无非是——他得遵圣意先娶关瑜妙,类似的事情只会更多,而绝不会少。
若把这些比作“灾阻外困”,那么江揽州显然在它尚未抵达之前,就已经在反向倾轧了。
唯一变数是他的小孔雀。
射杀傅廷渊都受不了,她能见多少腥风血雨?
可要在阳光下走路,就得有人背负罪孽。
“勤王圣旨,目前刚过江北。”
“抵达央都,可能还需三日左右。”
嗯了一声,男人手肘搭在椅背上,黑眸盯着窗外落雪:“无需再等,就今夜,提前下派穆川携本王军令与姚宿汇合,去营中调拨重甲精骑五千,轻骑五万,无需步卒,三日后随本王南下京师。”
“五万怎够?”
萧夙讶异,“北境四十万大军,王爷只携五万,先不说“勤王”,便是后续万一……”
“中途有勤王圣旨,一路南下还怕调不齐兵马粮草?”默了片刻,江揽州又道:“北境一切照常,九州持续戒严,边城一带交由老将卫允,霍铖,凡有任何事情,玄伦做主。”
这些事情,其实早就安排好了。
“太子亲卫四十,并樊公公,医师,宫人,共计人数多少?”
玄伦:“六十八。”
书案前,男人才刚沐浴过不久。
面前铺着大周江山图,及北境舆图。
不知是否错觉,王爷从暗室出来前,萧夙觉得他像悬崖绝壁上的花,根茎都受损折断,好似随时会枯萎凋零。
可从暗室出来后。
王爷面容依旧冷峻,眼中猩红血色却消失了。
被酒盏碎片扎得鲜血淋漓的掌心,此刻缠覆的并非纱棉,而似女子用的发带,边角早已泛白,都不知哪里来的。整个人身上郁气也散了大半,像是即将枯死的树,陡然在地底深处吸饱了养分,受到了某种滋养,获得了某种新生,而后越发顽强地挺立,向上生长,甚至隐有邪肆之感。
那是一种无可匹敌的气势。
这份气势下。
摩挲手中扳指,江揽州又轻嗯了一声,“樊公公单独留用,随本王一起南下。”
“只给三日时间,萧夙去办,宫人医师押入禁阁囚困,反抗者就地格杀,东宫亲卫四十人,干净点,一个不留。”
“属下领命。”
萧夙离开后,玄伦又等了片刻,没有下文。
便试探着问了一句:“太子如何处置?”
原本。
王妃若真要跟太子离开,无论傅廷渊是否昏迷,有四十亲卫保驾护航,都可以走,央都城内城外也不缺医馆医师。王爷是否当真能做到就此放手,后续又是否反悔,玄伦不知。
但此番从暗室出来的,只有王爷一人。
玄伦便知,要么王妃自愿留在王爷身边,要么想走也走不掉了?不确定。但无论如何,只要王妃在,那么王爷依旧在皇权对立面。
当然可选择隐忍,温和一些,待来日慢慢寻求时机。
但隐忍的过程,除要时时规避与罪臣之女勾结的事情暴露至京中,还要服从那道赐婚圣旨;傅廷渊和四十东宫亲卫可以放走,但必成后患,当然可与太子互相要挟,但没必要。
亲卫们收服是不可能,为免节外生枝,当然也要处理干净。
但留下太子一人?
“养在澜台,无需养好,不死即可。”
“往后她若想见,不必阻拦,让她去见。”
想起那句“傅廷渊若死,我没办法活下去”,玄伦有些复杂地看了江揽州一眼。
“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为安全起见,不许她擅离王府半步,若她想念家人,让穆言去城西庄子将人接过来。”
“玄伦。”
默然片刻,江揽州语气极轻,“你跟随本王多年,少时并肩作战,便比常人心思缜密,通权达变。”
“此番留你在央都,只一件事。”
“护她安危。”
“萧夙和穆川随本王南下,其余所有人,王府暗影,玄甲卫,亲兵团,任你调遣。若有事变,按本王之前计划行事,营中将士,边城一带北境驻军,持本王手令,均可调遣,不可让任何人伤她半分。可能做到?”
说这些话时,男人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透过窗外夜影,去到了不为人知的远方。
知道事情交代完毕,王爷便要离开府邸前去军中,趁着人还没走,玄伦抓紧时间,“王爷先前说,务必将王妃囚困暗室三日,可是不想她闻见府上杀戮之事?”
“你想说什么。”
“属下想说,三日后王妃回到地面,不说太子亲卫,便是暂居东阁的樊公公等人忽而消失,她一日两日察觉不到,时间久了却必生疑心。届时她若问起属下,属下该如何作答?”
手持金丝折扇,玄伦也一同朝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