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问这些,倒不是蠢到编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
  而是试探自家主子。
  “属下自诩七窍玲珑,能解困厄不少,但情爱一事……”
  恰在此时。
  玄伦话未完,先前随辛嬷嬷和一众婢女下到暗室的宝欢,气喘吁吁地返回上来,先是恭敬一拜,而后语气携着点拼命压抑,却怎么都藏不住的恼火怨怒。
  从小到大。
  宝欢就没见过她家郡主被人欺负得那么惨。
  先前下去找到郡主时,那一路诡谲森森的镜道就不说了,光就郡主孤零零一人躺在空旷大殿的墨榻上,宝欢乍见之下险些没当场晕过去。
  尤其郡主身上那艳艳血色。
  即便不是郡主的,可郡主玉体横陈,四下又是锁链,又是杯盏碎片,墨玉地板上的罗裙也破破烂烂。
  以为自家郡主是被……
  宝欢当时整个人都要碎了。
  就连辛嬷嬷乍见之下,也赶忙将外头的婢女遣得老远。可待宝欢进去给人穿好衣物,少女忽然抱着她呜哇一声哭出来,“江揽州不要我了,宝欢,他不要我了……”
  “我做错什么了他就不要我了……”
  那眼泪一颗颗掉下来,可把宝欢心窝子都要疼碎了。
  从前跟太子殿下谈情说爱,她家郡主何时这般伤心过?可说从来没为情爱一事掉过半滴眼泪。
  是以此刻。
  宝欢收回之前以为的什么“王爷很爱她家郡主”。整个人咬牙切齿又小心翼翼:“王、王爷,能不能请您,现在下去看看我家郡主?”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江揽州:“不能。”
  宝欢瞬间拳头都捏紧了。
  但再次开口,还是小心翼翼:“我家郡主自幼没受过什么委屈,可她此番不肯沐浴,不肯用膳,一直在哭……”
  同一时间。
  郝达又扣响书房的门,“王爷,澜台那位醒了,说想见您一面。”
  第60章
  夜,漆黑如墨,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卷得廊下风灯摇晃,光晕随之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熄灭。
  澜台戒备森严,暗影们于四下蛰伏。
  偏殿里,傅廷渊面色苍白,稍动便会牵扯伤口剧痛,也根本不宜下地。但即邀人相见,他还是坚持衣冠整束,被杨云扶着勉强坐在翘头案前。
  “带着亲卫们,都退下去吧。”
  杨云显然不放心:“可是殿下,那人……”
  不夸张的说,傅廷渊此番北上仅带四十亲卫,杨云起初也不觉有甚。一来本是秘行,不想太惹人瞩目,二来也是觉得太子亲临北境,即便北境王可能不怀好意,也绝不敢妄动太子。
  况且二人从前一向兄友弟恭。
  却没料到北境王根本是条疯狗,非但已当真弟夺兄妻,更还敢当众射杀太子,如此目无尊卑法度,在亲卫们眼中的骇人程度堪比“弑兄杀父”,可这人就是真能做得出来。
  “无妨。”
  摆摆手,恰逢有沉沉脚步声传来,傅廷渊抬眼望去。
  逆着风雪夜影,出现在偏殿门口的身影修长挺拔。
  足靴停在门前,将玄色氅衣解下,随手丢给身后的萧夙,江揽州这才踏入殿中。
  半年前皇城封爵宴上,宫人们纷纷赞扬北境王年少英武,风华无双,小宫女们私下扎堆议论时,更是无不满面娇羞,双靥飞霞,显然都对那驰骋疆场的少年将军心神往之,倾慕至极。
  彼时傅廷渊被禁足东宫,没能参加那场夜宴,自也没能见到江揽州。
  算起来。
  二人已将近三年没见过面了。
  薛家尚未出事的前几个月,北疆捷报频传。
  得知江揽州大败北狄,即将凯旋,傅廷渊还曾派人下过喜帖,催弟弟早日还朝,或能赶上喝杯东宫喜酒。
  却不料后来一朝事变,一切都逐渐脱离掌控。
  “兄长深夜相邀,是想跟本王叙旧。”
  “还是想聊一聊……嫂子?”
  拉开圈椅,江揽州随意坐下,一双修长的腿向两边岔开,靠坐椅背的姿势嚣张落拓,与曾经那桀骜不驯的少年一般无二。
  然而三年时间,足够少年长成为男人。
  一声“嫂子”被他唤得轻浮至极,傅廷渊收敛心绪,搁在膝上的指节隐隐泛白。
  “想来便是叙旧,三弟也未必愿意再与孤促膝长谈。”
  到底一国储君,傅廷渊心下再怎么意难平,面上也还是端得与寻常无异,声线一如既往地沉静温和,“此番北上,想来三弟很清楚,孤是为何而来。”
  “前尘往事,无以申辩。”
  “说来也是孤自己无能,而今时过境迁……罢了。”
  “罢了?”
  一个人从幼年长到少年,再到成年,习惯可能会改,眼光可能会变。
  身在帝王家,更会因成长而面临诸多困境。
  在那浮沉变迁的时光里,傅廷渊唯一笃定的,是薛窈夭这个人,是他的未婚妻子。即便来日承继大统,不得不“后宫佳丽三千”,她也无可替代,这是很小时候就知道的事。
  殿门外风雪肆虐。
  萧夙和杨云两拨人静候廊下。
  又默然片刻。
  傅廷渊这才艰涩开口:“三弟自幼流落在外,年过十六才认祖归宗,父皇历来严苛,实则背地里每每提起,皆以人中龙凤比之赞之。”
  “道是所有皇家儿郎加在一起,也未必如你一个。”
  话到这里,傅廷渊很浅地笑了一下,“孤的意思,是从今往后,孤愿放弃储君之位。”
  “也不会再去争夺那个位置。”
  “若这不够,三弟还要什么,尽可开口向孤提来,便是再受你穿心一箭,孤也毫无怨言,就当是兄长还弟恩情,旦求你网开一面,放过窈窈。”
  “如何?”
  承德帝一共九个儿子。
  除去早年夭折的,曾经犯事被终身圈禁或贬为庶人的,尚在襁褓的。如今就只剩下太子傅廷渊,北境王江揽州(傅延赫),四皇子傅应谨,五皇子傅呈恭。
  傅廷渊放弃储君之位,可以是他自己暴露自己前往北境,与罪臣之女牵扯不清,又或做点什么错事,被帝王废掉太子之位。
  如此剩下的三个皇子中。
  谁最圣眷优渥,又谁最可能入主东宫,再清楚不过。
  傅廷渊的意思也很明了,想以此作为筹码,换回薛窈夭。
  “当真吗?”
  呷了口茶,江揽州似笑非笑,靠在椅背上,修长指骨碾过茶盏的盏沿,有些讥诮地哂了一下:“本王就说,兄长自幼文武双全,怎可能避不开那弓弩一箭,原是想还弟人情。”
  “可怜嫂子心疼坏了……”
  “为保兄长完好无损,不惜以自己性命相胁。”
  “本王但凡是个人,都不忍心拆散你们,对么。”
  半张脸沉在阴影之中,男人垂着眼睫,神色喜怒难辨,却是很轻地挑了下眉,“可惜了,嫂子身娇体软,榻上功夫了得。”
  “白日里唤本王殿下,夜里唤本王夫君。”
  “每每哭得梨花带雨,也不要本王停下。”
  “偶尔兴致来了,还得本王一夜七次郎,换着姿势才能哄好。”
  “上她的次数多了,本王渐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这般尤物,如何舍得还予兄长?”
  “兄长又可知嫂子初夜,是如何……”
  话未完。
  五感敏锐的杨云率先冲入殿内,“北境王,你休要欺人太甚!你这——”
  与之伴随的,傅廷渊一口鲜血喷涌出来,手边茶盏也跟着翻落在地。
  杨云愤然拔剑出鞘,可惜转瞬被萧夙挑落。
  人也被玄甲卫架着拖了出去。
  殿外风雪夜影里,听闻动静的十余名东宫亲卫和郝达领携的暗影们剑拔弩张。
  殿内。
  茶盏的热气氤氲升腾,将人的面容晕得模糊。
  江揽州修长指节划过鼻梁,指腹沾到傅廷渊喷血时溅在脸上的血渍,“啧”了一声,“兄长可需要医师?”
  对上的,是傅廷渊一张血气上涌又隐隐惨白的脸。
  显然,自幼长在皇家,接受过良好教养,被宫廷礼仪与渊博学识环绕,傅廷渊温和之余,也从来不乏皇家威严气度。
  任何人见了太子殿下,任是狗胆包天,也绝不敢言行失度,以下犯上。
  可是眼前人。
  似乎任何体面、规则、尊卑,在他这里都是失效的。
  甚至记忆里,十六岁被天家认回那年,少年状似恭恭敬敬,规矩一点不少。然而眼神、情态、言谈举止,一如此刻,那份对于皇室该有的敬畏,普天之下人人皆有的,江揽州没有。
  非但如此,他身上的轻浮邪肆,本该令他显得张狂。
  可是没有,反而自一派凛凛沉穆,身上那浑然天成的睥睨之态也不知何时养成,竟无端压迫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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