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说走就走。
眼看少女面容如花娇艳,神色却始终恹恹的,宝欢不由想起不久前,自己曾问过郡主心意。
郡主没有正面回答,只说那人曾救过她。
说无论爱也好,不爱也罢,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伸出援手,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救了便是救了,这份恩情,是她欠他的。
“那郡主还难过吗?”
“……”
起初时候,是挺难过的。
尤其人在地下暗室,梦魇醒来后漆黑一片,没有窗棂,没有月光,不知时辰几何,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梦里画面太过真实,光就梦见他和关瑜妙拜堂成亲,她就恨不能这辈子也不要再看到他。
以己推人,忽然就懂了自己和傅廷渊“拥吻”,落在江揽州眼中可能是何等刺眼,又有多“诛心”。
彼时难受得心口闷闷地疼,薛窈夭辗转反侧再难入睡。
以为他曾回来过,却偏偏寻不到任何痕迹。
后来不可自解时,她也曾想过,自己的存在若只能给他带去痛苦,那么分开,也许对彼此都是解脱。
可他偏又将她囚困在府邸。
直到宝欢拿着一封手书,及一堆揉皱的纸团给她,“郡主,这些东西要看看吗,还是直接丢掉?”
是婢女们之前清理暗室时打扫出来的,一堆废纸团,和她还没来得及看的,萧夙所谓的“和离书”
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琉璃花灯下,少女将手书拆开,铺陈在自己面前。
上面只一句话。
忘吾。
往前行之。
以为心如止水,但真的看到这样一句话,薛窈夭还是有一瞬心口滞涩,在灯下失神好久都缓不过来。
原来他真的,曾决定不要他了。
所以后来即便她找去暗室想要哄他,也只得他满身的刺,扎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偏偏那些揉皱的纸团,张张折痕,像反复攥紧后丢弃的自我,又像受伤后蜷缩的小鸟,羽翼凌乱。
上书:
【吾妻阿窈:
【夫君知此世凡人皆有趋舍;逢爱恨是非,咸有所钟,你与之相吻,甚以命相护,不过顺应本心,人之常情;错在夫君贪得无厌,一欲强求,不可自解……】
笔迹到此,划出混乱墨汁一片。
她的眼睛毫无预兆,开始下雨,渐渐模糊的视线里,【爱你绵疼。】
【唯止痛之法,为妻笃选,以吾为值。】
第三张。
【八龄而别,吾费时久,方复心之宁谧。今岁你至,夫君心悦欢喜,然亦惧伤,故情难自控,试之果未如意,其痛愈深。】
第四张。
【凡无所惧。纵使你逃至天地之极,本王亦能囚而困之,直至身死。】
第五张。
【命说孽缘,知而不避,是夫君对你最大诚意。】
【宁愿持剑破山海,不信卦中皆无你。】
第六张。
【受子不爱我实。】
【然昨日死,今日生。愿可复始。】
指节划过薄薄的宣纸,仿佛看到江揽州下笔之时,内心的矛盾、痛苦、挣扎;
看到他在遭受心神创伤后,试图解构自己,在自我和她之间找到某种平衡;
看到他的强势、霸道、偏执,从未真正退却;
更看到字里行间他于命运的反抗,和对情爱的坚贞。
在那风雪呼啸又孤寂的夜,她的心最柔软之处,好似悄无声息地塌陷了一块,被塞了另一人的狂风骤雨,潮起潮落。
更透过纸背,触到江揽州冷酷的外表之下,埋藏的爱意,燃尽了自己,也不舍真正灼伤她一分。
但这爱意的背后,又还有无法平衡的自尊,自我,及小小的不甘。
所以它们成为了“废纸团”。
说来不难理解,世人皆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像握一只杯子,烫了自然会松手。
也许爱她这件事的确已令他感到痛苦难当,所以他宁愿放手,也不要“摇尾乞怜”。
忘吾。
往前行之。
一齐还给她的,还有那只她曾经以为已经死去的,她的猫。
将猫抱回来还给她的,是穆言,“从前一直想告诉王妃,小家伙养在穆府呢,但王爷不准,所以……”
从前不准,而今却准了。
也许是一种妥协退让,但也可能是另一种意义的放逐。
小家伙被养得很好,毛发和从前一样暖绒绒的,摔断的腿早被医师处理妥当,见了她再不肯离她怀里半分。
当然是份“意外之喜”。
可抱着猫的薛窈夭,心境却再也回不去从前。
这年的交集博弈至今,爱恨是非,黑白对错,早就如海藻纠集一团,随着他的离去失去了申辩意义。
“王爷为何南下京师,王妃冰雪聪明,想必无需玄伦多说。”
“至于囚困,属下认为这是保护。”
好比她看似被禁足府上,实则就算没被禁足,薛窈夭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天大地大,她早就没有家了,不过是在他股掌之下,享受他撑开的保护伞,依旧每日被人捧着奉着,繁花堆锦,衣食无忧。
算起来,是她自己没守住自己的心,淋了一场名为“情爱苦涩”的雨。但认真去想,又好像什么都没失去,日子还是和从前一样。
玄伦不是江揽州本人。
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以听到后来,听得越多,那份难过和痛涩消失了,心口酸软的同时,倒也不全是动容,更还多出了一份难以言说的幽怨恼恨。
恨他“独断专横”,什么都不告诉她,只一味独自摸索,磕磕绊绊,却不知他的喜怒哀乐同样也会传染和影响到她。
恨他同样带给她诸多心神创伤,一如逼她做极端选择,也一如小猫再次回到她身边,曾经失去的痛苦却并不会被抹去,被逼时想要逃离的心情也都是真的。
摸着良心。
于性情上,江揽州或许不是一个很好的夫君。
可是那么多日日夜夜,她心甘情愿,也曾幻想过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是以得知他入京“勤王”,她一面告诉自己,不过一个男人罢了,不过贪恋他美色罢了,不过是恰好彼此的生命纠缠在一起罢了。
一面又想着待一切尘埃落定,但凡江揽州还需要她,她会永远留在他身边。
同时又觉得,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不肯摇尾乞怜,那难道她就愿意摇尾乞怜了吗?
府邸归她,钱财归她,人也给她养在澜台,什么比起你,那把龙椅不更有意思,坐上去,天底下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包括你啊,嫂嫂。
去他的嫂嫂。
她以后要在北境王府养一百个男宠气死他!
如此这般,恨得真切时,薛窈夭不知砸了寝殿里多少只枕头、茶盏、琉璃花樽。
可是夜里,对着窗外月光。少女又会忍不住祈求神明,保佑她的心上人平安无事,所向披靡。
就这样浑浑噩噩,喜怒无常。
到头来唯一能做的,竟只有乖乖听话,保护好自己,不给他添乱。
期间,从榕城来的两位表哥抵达幽州。
收到幽州知府来信后,玄伦征求她意见:“王妃若是想见,属下派人去接二位公子,看是安置于王府,还是送去城西庄子?”
以及后来某天。
“王妃,澜台那位想见你一面。”
范围之内,她是自由的,是以玄伦并未从中作梗。
凡事有始有终。
一番犹豫思量后,薛窈夭最终还是去了。
彼时是个艳阳天,澜台一如既往的戒备森严,玄伦全程候在廊下,殿中一座山水屏风,隔开了彼此视线。
她看不到傅廷渊满眼乌青,形销骨立。
同样傅廷渊也看不到她眼中蕴有许多情绪,却唯独没有少时恋慕。
寒暄问候,不过是徒增伤情。
薛窈夭只记得后来,自己说的那声“抱歉”。
“子澜,我无法对抗命运,也没有能力在这世间搅弄风云,为自己和家族讨回公道,为死去的亲人置办棺椁,我甚至*没有见到他们最后一面。”
“但最艰难的时刻,我已经挺过来了。”
“身为女子,又是戴罪之身,我无法做到的事情很多,但我能让旁人为我去做,也是我的心血和本事。”
“于你来说,窈窈也许在情感上背弃了你,可是没有他,薛家人也许早就都死在流放路上,我活着也不止为了自己,更还有想要保护的人,所以并不后悔曾经的选择,也不觉自己亏欠你什么。”
“到如今,就算没有旁人,我们也回不去了。”
唯一剩下的。
只有对自己,和对他的一份诚实。
“从今以后,我们都忘记过去,向前走吧。”
为了保他性命,她已经将自己陷入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