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但在目的达成之前,你会定期给我服食解药,对吗?”
  依旧静默。
  无人回应。
  马车一路向北。
  因是夜晚,又逐渐远离市井,外头黑漆漆的,耳边只余风声呼啸,马蹄踏雪,和车轱辘碾在官道上的细碎声响。
  偶尔能听见外头有人说话,不止一个人,但是一种薛窈夭听不懂的语言。
  先前被架上马车时,她晃眼看到有人血淋淋的,被抬进了另一辆马车。若没猜错,应是穆言依照玄伦吩咐,从禁阁提出来的“隗尔泰泽”。
  彼时负责接应之人,个个人高马大,却全都蒙着脸,和外头的说话声是同一批人——狄人。
  可想这人挟持她之前,的确做了万全准备,也真真是阴险至极。
  在北境待了大半年,薛窈夭是听过隗尔氏的。
  若说这世上有谁恨透了江揽州,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那必然非隗尔氏莫属。
  靠着冰冷车壁,身披孔鸟纹月色狐裘,小鹿皮靴上被套了锁链,双手也被镣铐束缚,好在嘴是自由的。
  薛窈夭再次尝试沟通,尽量将语气端得平和,“因为孟雪卿,你恨江揽州,但你清楚自己势单力薄,无法与之抗衡,所以挟持我,想将他诱去什么……图门坡,是狄人的地盘吗?”
  “然后你想利用狄人势力,和隗尔氏一族对他的切骨仇恨,杀了他?”
  听到这里。
  杨臻终于肯抬眸看她一眼。
  有生之年,有机会接触和见识的姑娘不多,在杨臻眼里,恨是一方面,但薛窈夭这个人本身,无疑是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里,最貌美、聪明、狡猾的。
  被挟持还能如此头脑清醒,不哭不闹。
  曾在暗处,他调查过她的身家背景,过往遭际,见识过这个女人是如何巧言令色,倒打一耙,将雪卿堵得哑口无言;
  又是如何没脸没皮。
  毫无下限和廉耻地勾引北境王。
  甚至不久前,他还亲眼见过她跟太子拥吻,游走于两个男人之间,非但全身而退,还能做到让北境王容忍她的背弃,保住太子,更让太子念念不忘。
  杨臻自诩头脑灵活,却并不擅长言辞。
  理智告诉他不要接话。
  然而。
  “杀他,岂非太便宜他了。”
  车内没点烛火,仅淡淡的天光倾泄进来。
  薛窈夭对上的是麒麟面罩后,一双没有丝毫温度的眼睛。
  “对于道貌岸然,薄情寡义,恩将仇报,肆意践踏旁人真心,更视他人命如草芥的之人,死太轻松了。”
  “旁人求而不得,舍不得触碰半分的,他视为蝼蚁,弃如敝履,亲手扼杀。”
  “不就是仗着权力在手,生杀予夺。”
  言语间,杨臻语气平直如死水,仿佛掀不起半点波澜。
  薛窈夭却听出了一丝压抑日久的嫉恨不甘。
  “雪卿也许到死,都没想过自己会死在心上人手里,一腔痴心错付,到头来全为他人作嫁。”
  “而今礼尚往来,杨某定也要让他尝尝,死在自己心爱的女人手里是什么滋味。”
  “他不是弟夺兄妻,志在必得,看不上良家闺秀,偏爱你这种朝秦暮楚,水性杨花,背弃旧爱的罪臣之女,还敢只手遮天,囚困储君,那我便让他失去权力、地位、尊荣、一切。”
  “看他过往所做的一切努力付之东流,看他绝望,满盘皆输,求而不得,得而复失,由身至心,生不如死。”
  伴随这一句句,
  几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话。
  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如淬毒针,冰冷刺骨。
  换作任何女子,被一陌生男人下毒,挟持,并共处一辆马车,再于月黑风高夜这般无声对峙,听他说出这些话,恐怕都会吓到心脏骤停。
  但这年实在历经了太多忐忑心惊,流放路上也没少过生死一线,薛窈夭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害怕。
  她也并不认为以江揽州的势力、手腕、头脑,会可能栽在这种小人手里。
  可给她下毒,以此掣肘玄伦等人不敢轻举妄动,还想利用她害死江揽州。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江揽州掘了他八代人祖坟。
  薛窈夭简直要给气笑了。
  “恕我直言,你很矛盾。”
  作为人质,最好不要激怒歹徒,这是常识。
  但除了一张嘴,她也再没有其他任何可拿来与之博弈,即便知道这种被仇恨蒙蔽双眼之人,大概率讲不通道理。
  可不试试怎么甘心?
  “你既觉江揽州薄情寡义,恩将仇报,认定他十恶不赦,却赌他会为了一个女人自投罗网,会不会太天真了?”
  “这样明显又拙劣的陷阱,当他是傻子吗?”
  “什么心爱的女人,承蒙你看得起了。”
  “可你根本不知我与他究竟是何关系。”
  “你想倚仗狄人之势借刀杀人,却又如何笃定狄人会当真信任于你,而不是拿你当枪使,然后过河拆桥,连你也一起杀了?”
  “你有全身而退的能力吗?”
  “身为王府暗影,你在北境的时间比我久多了,曾经九州百姓是如何被狄人践踏凌虐,最终又是谁平息的这场战火,你不清楚吗。”
  “为一己私仇,你冒着不确定风险,与狄人狼狈为奸,意图谋害已国功臣,做这种伤天害理又徒劳无功之事,还好意思冠冕堂皇,将自己摆在受害者的位置……你不仅坏,还真真是蠢到家了!退一万步,你绕这么大圈子,就仅仅是为给孟雪卿复仇……更好笑了,她哪里值得?”
  “看似温婉娴静,知书达礼,实则执迷不悟狭隘善妒蛇蝎心肠,她一心想置我于死地,为挑拨是非还险些摔死我的猫,她连一只无辜的猫都下得去手,这些你都看不见吗?”
  “江揽州不止一次表过态,连称呼都是用的‘阿妹’,从前也待她不薄,是她自己好赖不分拧不清,还非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制造事端,做的都是些什么损人不利己的事?感情一事又怎能勉强?是江揽州求着她喜欢他吗?”
  “再退一万步。”
  “就算你识人不清,品味清奇,就喜欢孟雪卿这一类人,那你恨天恨地也恨不得我和江揽州头上。”
  “你该恨自己没用,征服不了孟雪卿,没法赢得她青睐,让她对你刮目相看,你更该恨自己善恶不分,没能力阻止她自寻死路,外加无底线挥霍恩情……”
  “求而不得的是你,不是江揽州,至于什么权力在手,生杀予夺,你很酸吗?很嫉妒吗?谁的功名不是自己博出来的?谁的荣华又是天上掉下来的?凡事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好吗?”
  “况且孟雪卿喜欢你吗,你究竟在自作多情什么,连人家的手都没摸过吧?说江揽州道貌岸然,你又算个什么东西?那么恨他就光明正大去扳倒他啊,我敬你是条汉子,结果呢?拿人身边女人下手,还跟狄人勾结,你简直是……我不想说。”
  “我要是你,人质在手,转头就索要大量钱财,然后发家致富吃好喝好,顺带移情别恋,找个更值得的姑娘相伴余生,而非吊死在一颗歪脖子树上还带连——”
  “累”字尚未出口,铮的一声。
  匕首的冷光一闪而过,携凛凛杀意擦过耳根。
  几乎要将她身后的车壁刺穿。
  电光火石间,薛窈夭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一把揪着领子,手腕的镣铐撞击案台,发出清脆的哐当之声。
  下一秒。
  她被掐着脖子仰头,对上一张近在咫尺的麒麟面罩。
  黑暗中,杨臻暴起的速度迅速鬼魅。
  且明显可感的呼吸极重,“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立刻杀你?!”
  隔着纱棉,她能感觉到对方肌肉因暴怒而隆起的线条,像被激怒的猛虎。
  “……”
  “是啊”就要出口,薛窈夭好险憋回去了。
  这就急了?
  还以为有多沉得住气。
  脑袋下意识朝后仰去,少女口中微微喘着气,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是了,就是笃定这人不敢立刻杀她。
  除此之外,
  薛窈夭心下还有三个疑问。
  其一,假如城西庄子走水,真是这人搞出来的,那么以她恨她、和他丧心病狂的程度,大可选个更合适的时机,直接给薛家人全都烧死,对他来说不是更大快人心?
  其二,他先前其实没有必要,给她颈上的伤口缠覆纱棉。
  其三,薛窈夭觉得哪里不对。
  那是一种直觉,她暂时说不上来,是以想从这人嘴里得到更多信息。
  时间只一个月,事情不出也出了。
  世人百姓眼里,北境王是入京“勤王”去了,可她很清楚江揽州不过是打着勤王的幌子,谋朝篡位去了,这件事当然是在玄伦那里得到的确切答复。
  一个男人因为美色,肉。体,又或一时的新鲜而喜爱一个女人,无可厚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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