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困住她的人,很矛盾。
  不可能是狄人,那么就只剩下傅廷渊。
  门扇被打开又合上,隐能听见落锁之声,老嬷嬷和几名女子一走,强撑的心力卸下,胃里空空如也,头晕目眩又浑身发软。
  薛窈夭最终无力倒回床榻上。
  。
  不到一刻钟。
  被老嬷嬷和几名女子剥下的衣物首饰,全都套在了另一位与薛窈夭身高、容貌、体量、身段,几乎全都一模一样的“北境王妃”身上。
  有符节和“人质”在手,即便九州处于封城戒严状态,杨臻也顺利出了旦曳城门。
  彼时晨雾尚未散去。
  连绵起伏的山峦如同大地蛰伏的巨兽。
  嶙峋山石裸露在外,在雾色中泛成灰色。
  山坡上稀稀拉拉生长的枯木,枝干扭曲,张牙舞爪地伸向苍穹。
  知道这半个月来,暗处多的是眼线追踪。杨臻依旧将长刀架在“薛窈夭”脖子上,并将她带去事先约好的地点,亲自转交到珂耶手中。
  “吃里扒外的叛贼,与狄人勾结,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江揽州不会放过你!”
  口中喝出白气,女子挣扎时的神态,表情,甚至声音。
  都与珂耶曾在除夕夜见过的“北境王妃”一模一样。
  不得不承认,少女颜如春花,明眸流盼。
  连愤怒都这么鲜活生动,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极致尤物。
  “这女人性子烈,不好伺候。”话落的同时,杨臻收刀入鞘,顺手将“薛窈夭”劈晕在珂耶怀里。
  跟随珂耶一同前往图门坡的路上,杨臻还不吝告知,说“北境王妃”头上的宝石珠钗,乃是与北境王少时的定情信物,可连带隗尔氏提出的要求,一并送到北境王手中。
  。
  无论对于玄甲卫士、负责追踪的暗影、玄伦、甚至江揽州本人,要从一个叛贼手中抢回人质,办法真的太多太多了。
  杨臻同样深谙此理,更熟悉王府暗影的一切手段。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摆明态度,但凡玄伦这边有任何轻举妄动,他便玉石俱焚,跟薛窈夭同归于尽。
  如此这般。
  暗影们只能眼睁睁看他们的“王妃”被狄人抱上马背。
  且由于杨臻亲自跟着。
  双方谁也没怀疑“薛窈夭”是假的。
  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易过容的替身。
  骏马在迷雾中穿梭,奔腾于朔漠境内的原野之上,
  朝阳渐渐从地平线上升起,放射的霞光绚烂至极。
  杨臻在马背上侧眸,瞥了眼珂耶怀中昏死过去的“薛窈夭”。
  无端想起不算太久远的除夕之夜,那双含泪的桃花眼望着他时,他心底莫名升起的怪异感觉。
  尤其被少女握着手腕,被她要求“负责”,还被使唤帮她包扎伤口,甚至要去帮她买吃的,杨臻觉得可笑又愤怒,拿他当狗吗?
  她知不知道她才是被挟持的那个人。
  她应该害怕,求饶,恐惧。
  而非理直气壮说什么“试试喜欢我,给我解药,我们私奔。”
  这辈子活见鬼,杨臻都没见过这么荒唐的人。
  却偏偏彼时黑暗中,他起了前所未有的生理反应。
  的确如薛窈夭猜想的那样,杨臻很少与女子打交道,甚至二十多年,他连女子的手都没摸过。
  可想一朝被摸手,又被刻意撩拨,是种多么大的心神冲击。
  但一个心有白月光,又心怀仇恨之人,显然无法接受自己有那么一瞬,竟真想试试她所谓的半月为期。
  这无异于催毁他过往已有的信念,那种恐惧甚至压倒了仇恨本身。
  是以杨臻没允许那种失控之事真的发生。
  即便此时此刻,他也依旧觉得。
  太便宜她了。
  但只要一想到能亲眼看那高高在上,又素来目空一切的北境王,豁出性命去救的女人其实是假的,真的已经跟太子跑了,杨臻就爽得头皮发麻。
  要诱江揽州入局,其实只需搭上狄人,再挟持薛窈夭已经足够。
  为何一定要拉上傅廷渊?
  除夕夜穆言曾说,你的老母亲不要了?彼时杨臻无动于衷,他本是孤儿,倒是遥远故乡,还有一位曾对他非打即骂的恶劣养母,虽然恶劣,却也给过他几年饭吃。
  是以为防万一,以全后路。
  即便计划失败,哪怕自己也死了。
  杨臻也希望这世上还能有一个人,能与江揽州的势力抗衡。就算不能,也尽力帮他保全养母及其身后族亲,不至于被江揽州报复到真真“灭族”。
  这个人,便是被他寄予希望的太子傅廷渊。
  所谓敌人的敌人即盟友。
  作为条件。
  彼时还在澜台时,杨臻不止一次循循善诱,“我可以答应您,不会真的伤害她,太子殿下,您被困澜台,早已经无路可走,利用她走出北境,是您唯一出路。”
  二来。
  曾经幼时,杨臻和孟雪卿有过一段他自认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美好时光,但自从江揽州出现,记忆里的小青梅不复从前,甚至不屑再看他一眼。
  作为被“背弃”的那个人,杨臻在同样失爱且被“夺爱”的傅廷渊身上,看到自己曾经的影子。
  至于薛窈夭,她间接害死他的雪卿。
  也该死。
  但比起薛窈夭本身,杨臻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一直更恨的,其实是一种“自己在暗处仰视的天光,照着别人就算了,别人非但毫不珍视,反而弃如敝履,甚至一个轻飘飘的反手,就让那束光从这世间消失”。
  这样的心神冲击,照见他的无能,失败,屈辱。
  和面对权力时,那种无能为力和身如蝼蚁的觉知,比起求而不得本身还要令他感到绝望、讽刺、不甘、愤怒。
  偏偏他势单力薄,身世寒微。
  北境王却天潢贵胄,身边保驾护航之人,上到亲信如玄伦萧夙,下到密不透风的玄甲卫士和暗影组织,杨臻不是没机会下手,而是没有下手后还能全身而退的可能。
  于是他只能一直隐忍,等待时机。
  但时机来了,这一合谋。
  他又显然低估了江揽州的雷霆手段和迅捷能力,
  同时还高估了傅廷渊身为太子的机变和决断能力。
  。
  同日夜晚。
  五千北境精锐深夜出关。
  仿佛迷雾中的鬼影,他们未着马匹,只以最轻最快的速度,摸黑朝图门坡附近的山丘和哨塔逼近。
  旦曳营帐中。
  已过午夜,穆言坐立难安。
  “对方要求王……不,是陛下!他们要求陛下三日后一人出关,咱们却提前派精锐潜入,此举必然会被狄人的探子察觉,会不会……”
  “无妨。”
  玄伦面前摊着舆图,“隗尔氏最想要的人,是陛下,陛下尚未现身之前,王妃不会有事。”
  话是这么说,玄伦眸色却少有的失焦。
  陛下若当真孤身一人前往图门坡,届时他们的人却全在关内,那才真真是无力回天。
  况且玄伦知道,旦曳大军压境,骆水一带的驻军也早就横刀立马,北狄可汗必然辗转难眠,隗尔氏不仅要应付这边,更还要应付他们的王庭。
  “可隗尔氏恨透了陛下,届时恐怕……”
  话未完。
  有士闯入帐中来报,“玄伦大人,陛下御驾抵达旦曳。”
  “可就在刚刚,陛下径直出关了!”
  “什么?!”
  与之伴随的。
  城楼上烽火燃起,陡然长鸣的闷声号角,绽破这年暮冬的深夜,响彻旦曳每一个角落。
  “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窈窈。”
  “他出关了。”
  “这都是你造成的。”
  “随孤回京,我们现在就走。”
  “你不爱他,你爱的是孤,从小到大,从始至终,你只爱孤。”
  “你只是暂时被他迷惑心智,都会好起来的。”
  “乖一点,你知道自己身怀有孕,别再拿死威胁孤。”
  “孩子将来,孤会养。”
  “若是很难过,喝下这碗药,你会忘记这里,忘记一切。”
  “我们重新开始。”
  话音刚落。
  少女哇地一下,一口鲜血从嘴里喷涌出来。
  她手无任何可用之物,索性抬手打翻案上烛台,连枝燃烧的蜡烛滚落地毯,帷帐被瞬息点燃,房中很快漫起浓烟。
  “我答应你的一切要求,傅廷渊。”
  “但是在这之前,带我去图门坡。”
  她没哭没闹,没掉泪,只是紧紧拽着他的手。
  笑得像朵艳烈的花。
  “答应孤的一切要求,包括余生,留在孤身边,与孤白头到老,好吗。”
  擦去她唇边血迹,傅廷渊将人拥入怀中,“别骗我,窈窈。”
  “往后和从前一样,唤孤子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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