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要见人?”
“可以。”
去会王庭使者之前,隗尔宿仁云淡风轻地下达命令:
“就说我朔漠勇士,倾慕大周新帝骁勇善战,一人堪比千军万马。”
“既然来了,先切磋一下。”
与之伴随的,图门坡的城楼烽火台上,很快飘起了少女月色狐裘、鲜亮裙裾。
就这极为简单的两样事物。
以绝对的轻盈,柔软,在这塞外寒凉的夜,与烽火狼烟与兵戈铁甲格格不入。
然而乍见之下,就连玄伦也呼吸一滞,瞳孔骤缩。
那一瞬间。
玄伦不敢侧眸去看江揽州的表情。
不敢想象主子作为大周新帝,这年已坐拥天下江山,脚踏山河万里。
可他的小妻子,被狄人扒下了身上裙裾?
有那么一瞬。
整个图门坡陷入死寂。
玄伦觉得主子好像还活着,又好像瞬息死了。
。
后来经年,趴在江揽州的龙床上,薛窈夭再回首这年暮冬,已能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说来事情并不复杂。
无非是三方合谋,目标一致,都想要江揽州死。
隗尔氏和杨臻,皆源于切骨仇恨。
傅廷渊则源于自身处境。
三方分开,无人能撼动江揽州,联合起来也是一样。
所以他们将她牵扯进来。
人在当下无法预知未来,又因视角局限,薛窈夭能看到的只有一张滔天巨网,她知道这张网的目标是江揽州,但也仅此而已。
得知他出关了。
怎么会呢。
就像有人光明正大地朝他挥手,说你来送死呀,他怎么能真的去呢。
这年的薛窈夭,从未低估江揽州的能力,和他在权力场斡旋的头脑,手腕;唯一低估的,是自己在他心中分量。
也低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一如她无法想象,从京师到北境,再到边城旦曳,将近五千里路。
哪怕星夜兼程,仅仅十二天,连跟随他的亲卫们都渐渐体力不支,在途中一个个倒下,他的身体如何吃得消,日夜驰骋不休,又究竟换了多少匹马。
江揽州也无法想象,她落入狄人手中,可能会因他而遭遇什么。
不敢去想,所以任由自己像一具空壳。
被铺天盖地的恐惧笼罩,永不停歇地朝着北边。
后来的记忆里,武昭元年,正月十七这晚的子夜之后。
无疑是薛窈夭生命中的至暗时刻。
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
被傅廷渊解开脚踝锁链后,明明身子虚弱得随时都能倒下,可始终有一股力量支撑着她。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冲出房间,之后又是如何疯了似抓住一名旦曳士兵,说自己才是北境王妃,说图门坡的那个是假的。
这些信息。
当然都是从傅廷渊口中逼出来的。
她大喊穆言,玄伦,郝达,也喊江揽州的名字。
入目天旋地转,又因夜色太深,她分不清谁是谁,只记得周围很快骚动起来。
视线里人流穿梭、甲胄森寒、火把的光亮、城楼的烽火。
她也不记得自己后来是被谁抱上马背。
只记得自己一直在抖,口中一遍遍重复,“带我去见江揽州……”
关外连绵的山脉如巨龙横卧,蜿蜒的冰河贯穿原野,像月夜下一条银白丝带,死寂又冰冷。
奔腾的马蹄从其上踏飒而过。
更远处是一片灰暗混沌,天地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凛冽的寒风如刀子切割皮肤,口中铁锈味越来越重。
上一次坐在马背上飞速驰骋,还是从桫州到央都。
这一次依旧有穆言陪着。
心神却像一根快要绷断的弦,被前所未有的滔天恐惧所笼罩。
待坐下马匹终于驰骋过最后一片山丘。
远处城楼上的火把光亮在夜色中极为炫目。
便是“图门坡”了。
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肃杀,仿佛周围蛰伏着千军万马。
晃眼之间,她看到城楼烽火台上,有什么似曾相识的东西在风中飘荡。
又看到城楼下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刀光剑影和着兵戈铮鸣,血腥气浓烈到近乎冲天。
胃里陡然翻腾起来。
薛窈夭当即俯身作呕,却只呕出一嘴的血。
尚且隔着一段距离,缭乱的火把,刀光反射的乱影,闪转腾挪和不断结阵的狄军,外加城楼上不时下来的凛凛箭矢,太乱了,分明什么都看不真切。
可她还是一瞬捕捉到乱影之中,最高也最醒目的那道身影,披覆金鳞玄甲,手持长戟,在夜色和厮杀中满身浴血。
像极了她此前昏迷的半个月里,
那场场持续不断的噩梦碎片。
“江揽州……”
她喉咙嘶哑得可怕,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
只听得穆言在马背上扬声大喝,“王妃不在狄人手中!”
“陛下,玄伦,王妃不在狄人手中!”
“她在穆言这里!”
先前陡然在旦曳城内见到薛窈夭,穆言震惊之余,想过让快马传递消息,也想过直接点燃信号器。
但此番并非两军作战,性质可谓全然不同。
没亲眼见到人,他们陛下恐怕未必能有准确判断力。想到玄伦早有部署,穆言也顾不得太多,直接将薛窈夭一并带上了。
至于她身边那男子是谁,穆言根本分不出心思顾及。
以一对百的倾轧搏杀,已经持续了小半个时辰。
江揽州闻声回头。
与之伴随的,又一波箭矢从城楼上悉数射下。
他反手格挡,却因刹那分心,被其中一支弩箭穿胸而过。
这样一幕映入眼中,薛窈夭当即从马背上掉落。
她仿佛被人扼住咽喉,无法呼吸,却不知哪来的力气,连滚带爬地朝他所在的方向奔去。
同一时间,“护驾!”
这一声厉喝,玄伦忍得近乎咬断了舌头。
霎时间,焰火信号冲天炸响。
黑暗中忽有万矢齐发,从四面八方破空而过,与之伴随的,尖叫,嘶吼,哀鸣,雪狼图腾熊熊燃烧,旌旗上血色飞溅,无数狄军被箭矢穿喉而过,从城楼上滚落下来。
身后远方,更好似有排山倒海的铁骑奔鸣。
整个地面都在剧烈震动。
江揽州却是笑了。
面朝她的方向,在这满世界的喧嚣、冲杀、兵戈、血色、火光之中。
看到她的那一瞬,他像是松了口气,眉宇刹那舒展开来。
而后鲜血大口大口,从他嘴里吐出。
明明手握千军万马,只需一声令下,就能将图门坡碾作灰飞,可她在狄人手里,他便生生忍住了。期间玄伦几度想要违逆圣命,甚至后悔到,恨不能将自己千刀万剐,也恨不能薛窈夭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整整十二天的星夜驰骋,像提前透支生命的树。
江揽州外表依然顽强挺立,内里根茎却全被掏空、折断。
此番又以一挡百,外加城楼上箭矢干扰,他显然已战至力竭。
这年的他有多强大呢,一双遮天之手,已经能够颠覆江山,血染皇城,足有逆倒乾坤之能。
然而人活于世,任何事情都可尝试斡旋,博弈。
唯独她。
他像被掐住七寸的蛇。
不敢以任何智计谋略,去赌狄人的耐性和她的安危。
撑下去,见她一面。
即便心知这是狄人的报复,“游戏”环节之一。
实在不行,以命换命。
彼时烽火台上飘荡的影子,甚至都不是一个人。
而是她曾经穿过的月色狐裘,漂亮裙裾。
知道她自幼爱娇,爱美,裙裾上的孔鸟图案,都是他亲自吩咐辛嬷嬷命绣娘们针针细致。
可也正是看到那裙裾的刹那,江揽州已经疯了。
此刻一身染血的战甲。
他终是单膝跪地,撑着长戟才勉强没有倒下。
除去方才那支弩箭,他左肩和腹部也被箭矢贯穿。
手臂、肩背、腰侧、则全是凛凛刀伤,严重处深可见骨。
脚下尸横满地,不断踉跄着,薛窈夭踩着血水,踩着地上横七竖八的狄人尸体,不知被绊倒第多少次,才终于扑到他面前。
“抱歉,阿窈。”男人原本伸着一只手,想要接住她,可姑娘趴摔在他的三步之外。
“是夫君没保护好你。”
曾经地下暗室,宝欢搜罗的那些被揉皱的纸团。
她曾看到他在上面,称呼她“吾妻阿窈”。
除此之外,这还是第一次,江揽州不是唤她王妃,也不是薛窈夭。
而是很轻的一声。
阿窈。
他说抱歉,没保护好她。
她却什么都顾不得,张口便是声嘶力竭的,“来人,救命啊!医师,要医师,医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