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她也朝他伸出手去,想碰他,想抱他。
  可目及之处全是血色。
  手上沾到的,眼中看到的,鼻腔嗅到的,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猩红血色。
  “不要,你不要流血,不要再流血了,江揽州,为什么一直流血,求求你不要流血了,会死的,我不要你死,怎么办,怎么办,救命啊,好疼,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她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想用手去堵他胸口源源不断流淌的血。
  可他身上那么多伤,战甲都被划破了,她想扶他起来,却根本不敢,生怕哪里一个拉扯碰撞,他就会粉身碎骨。
  “怎么办,怎么办,来人,来人啊,求求你们,救命啊……”满口铁锈,她跪在血泊里声声绝望,颤抖不止。
  却听得头顶很轻的一声,“别哭,阿窈。”
  “别害怕。”
  抚上她脸颊的手,被她一把握住。
  可惜泪水模糊视线,她看不到他眸光很静,像破晓时分的天幕,看不到他瘦了好多,下颌都长满胡茬了。
  她以为他会向她保证,他不会死。
  可他说的是,“夫君做到了,大赦天下。”
  记忆里,江揽州的声音从未如如此虚弱,好似一阵风就能化作齑粉,“从今往后,阿窈不再是戴罪之身。”
  “别说对不起、谢谢你、恩情、交易一类的话。”
  “情出自愿,事过无悔。”
  “凡事行之所往,不过心之所向……”
  爱一个人。
  就总想为她做点什么。
  她自幼众星捧月,鲜衣美食,绫罗玉器,奴仆成群,她生来就什么都有。
  故而这年,江揽州自知给出去的,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可那么骄傲的小孔雀,把初夜都给他了,还一直很乖地予取予求,说了那么多好听的话,就为哄他开心。
  他总得送她些什么。
  他始终记得,这年她来时,他端得高高在上,可连茶水泼在身上,世界都好似有斑斓焰火炸开。
  理智在叫嚣着报复,要她在自己掌中寸寸枯萎。
  可澜台后的第一次见面,他就忍不住在书房亲吻了她。
  “医师马上就到,陛下万万撑住!”
  混乱之中。
  玄伦和穆言都火急火燎地冲过来了。
  没能注意到他们嘴里唤的不是主子、殿下、或王爷,而是“陛下”。薛窈夭只一遍遍翕张着唇,一遍遍伸手又不敢真的触碰,耳鸣目眩又全身发麻,她甚至无法听清他嘴里在说些什么。
  只能发出幼兽濒死般的声声哀嚎,一遍遍央求他不要流血,“求求你,江揽州,不要再流血了,我好疼,我好疼啊,我好害怕,你不要说话,求求你不要再说话了……”
  回应她的。
  是一声很轻的嗯。
  江揽州眼中泛潮,渐渐视物不清,却依旧静默注视着她。
  染血的手掌被她汹涌的泪水打湿。
  还是第一次,他的小孔雀如此伤心狼狈。
  这年来到他身边,她好像总是在哭,眼睛总在下雨,泪水远比笑容多。
  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枯竭,流逝,江揽州不舍得闭眼。
  有很多话想说。
  可细数前尘过往,爱恨是非,许多东西都不重要了。
  他曾经固执地想要公平,强求她将他放在心上,哪怕自损一千,也要留她八百,即便南下之前,那些揉皱的纸团,依旧蕴着他的伤情,执念,痛辱,不甘。
  就像那句江揽州爱你,但永不屈服于你。
  可其实到后来,熬过南下途中,那些思念的夜,一朝得知她被叛贼掳走,落入狄人手中。
  想到她可能遭遇的事情,一如先前城楼上飘荡的裙裾,他宁愿她从未来到他身边。
  他想她活着,想自己赶回北境时,她尚且完好无损,没被任何人欺负。
  至于她心里究竟爱谁,又或爱谁更多。
  真的,没关系。
  看到她的那一刻,江揽州才知某些时候。
  原来虚惊一场也是种恩赐。
  想告诉她,自己生来父不详,母亲走得早,心和身体一样,从来没有容身之所。即便后来功成*名就,被天家认回,端的是战功赫赫,满身荣耀,可他始终觉得,自己一直是孤身一人。
  像少时流浪,身后没有归途,没有家。
  直到她来,他想有个家。
  爱也好,恨也罢,的确是因她自幼将他的心揉得千疮百孔,他才没舍得去死,还坚持走了那么远的路,就为了哪天翻身上位,狠狠报复她。
  可她真的来了,他又发现。
  自己最想从她身上得到的,其实是爱。
  是一位姑娘对于一名男子,想成为他妻子,想为他披上嫁衣的那种,唯一,特殊,不可替代的男女之爱。
  哪怕此刻,身体已经极限了,心下也还是有满腔孽欲在熊熊燃烧。
  叫嚣着想要死在她身边。
  想被她永远记住。
  想墓碑和坟茔有她的名字,便是骨灰也要撒在她身上。
  他从来不是什么君子良人。
  爱就是拥有,占据,征服,掠夺,死也要拉她下地狱,千年万岁,变成白骨也要与她缠在一起。
  然而关山万里,到生命的尽头。
  她哭得这样厉害。
  他竟是不知道怎么哄她。
  “往后自由了,去爱你想爱的人,过你想过的生活。”
  “如果很难过的话。”
  “忘记北境,忘记央都,忘了这年经历的一切。”
  “薛窈夭。”
  我爱你,好爱好爱。
  指节从她眼尾划过,抚到的依旧是滚烫泪水。
  他想吻她,抱她,甚至上她。
  听她再唤一次夫君。
  可她一直在哭。
  脑海中开始走马灯一样,闪过二十一年的人世浮华。
  天子脚下的神梦天街,触目辉煌,锦绣无边,夕阳下花圃里的刺玫,飞在天上的纸鸢,她头顶花冠,随手丢掉的发带,芭蕉枝叶上雨珠滑落,到梧桐枝叶抽出新绿,荷塘的芙蕖开了又谢。
  少时贫瘠,以恨为食。
  荒原里的场场绮梦,却全都是她。
  可他再也没有力气,与她翻云覆雨,让她快乐,场合也根本不允。所以算了。
  “回南地吧。”
  “那里有你的家,山水也更养人。”
  “阿窈会长命百岁,喜乐如愿,岁岁安澜。”
  穆言问询医师的催促,和四下人流的奔走声中,年轻的帝王气息渐弱。
  然而下达命令时。
  语气一如既往的不容置喙,“现在。”
  傅廷渊这三个字,忽然从他唇齿里吐出。
  他的悲喜仿佛全然流失。
  只是不舍地,很轻地道了四个字,“带她离开。”
  与之伴随的,有人从背后揽她腰肢,将她打横抱起。
  裙裾和狐裘上染的血水滴落下来。
  她说不出话,无法呼吸,也没力气挣扎。
  只是不肯放手。
  可是漫天火光中,战马嘶鸣,城楼坍塌,像噩梦中闪烁的碎片一样,江揽州离她越来越远。
  她固执地朝血光中伸出手去。
  想求他活下来,求他不要死。
  她还没有穿过嫁衣,没做过他的新娘。
  然而视线里模糊一片,每次能抓到的,什么都没有。
  世界渐渐褪成了黑白两色。
  她想起大法师曾说,他们生来孽缘,命行相克,不宜强求。
  记着这句话。
  身体在没有他的地方。
  薛窈夭等待岁月,等待时光。
  灵魂却被囚困在这场梦里,期望世间的尽头,会有黎明和春天。
  第68章
  武昭二年,春。
  新岁伊始,万象昭苏,四海升平,八方来朝。
  在历经过叛贼入京,皇城风雨飘摇后,谁也没料到短短一年,京师浴火重生,再度焕发出昔日繁华盛景。
  琉璃瓦重焕华光,飞檐斗拱气势恢宏。
  朱红宫墙下御林军铠甲锃亮,戍卫四方,尽显天家威严。
  城中街巷熙熙攘攘,酒楼茶肆里食客满座。
  时值春日。
  街道两旁绿树成荫,风过时,空气里有花香散开。
  “后来呢。”
  “后来怎么样了?”
  茶肆里,被台下客人催促,说书先生口沫横飞,“后来图门坡城楼坍塌,十里营寨被悉数炸毁,隗尔氏兄弟和那叛贼四处奔逃,却没逃出多远,就被镇北侯斩下头颅!”
  “陛下也终于得救皇后娘娘。”
  “从此以后,二人得偿相守,举案齐眉,同栖同宿,安享岁月……”
  这里的镇北侯,指的是穆川。
  故事叫做「图门之变」,讲的是他们的武昭皇帝,一年前登基之初,北上图门坡英勇救妻的故事。
  相比「武昭勤王」,它多了情爱风月,叫人唏嘘喟叹,故而更受百姓欢迎,如今在民间广为流传,几乎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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