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但梅花公寓的炸弹就没什么办法了。这种炸弹被改造过,平时没有杀伤力,只有「医院」里的人离开,倒计时才会开始,只有倒计时开始,它才能被拆除。
  这个设计本身是一种暗藏的恶意:你以为离开就是结束吗?只要你走了,就会发现无辜群众为你而死,而你却一无所知,错过了救人的唯一机会。
  不过,在条件已知的情况下,这个设计就变得善解人意起来。萩原研二自己就能负责一个,另一个自然是公安负责接应。
  这行动自然是毫无争议地被交给了松田阵平——先前上报的「医院」相关消息已经被黑田理事长所截留,并要求在确认后遗症前不能轻举妄动、更不能扩大影响。hagi回来后还需要检查,想悄悄保留这个消息,就必须精简人员——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计划乍一听是如此容易,只要及时拆掉那几个炸弹就能完成所有目标,几乎让人怀疑他们曾经的反抗是个笑话。但想到s在这个过程中展现的技术之强、拥有的情报之多,所有人都只能默默无语,暗自庆幸。
  幸而这样的人站在了自己这边,如果他支持组织,那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谁也没料到竹叶青会在银行选择电车难题信任测试这样大张旗鼓的套餐,毕竟这看起来并不符合他的目的——不是要拿捏s吗?现在怎么变成「让久贺池垣感受警视厅的关爱顺便狠狠得罪s」了?
  紧迫的现实并不允许他在这件事上多加思考。梅花公寓的炸弹近在眼前,市政大楼里又冒出了新的,s那边没有新的消息。但池垣面对的情况却不像他们猜测中的那样缓和。
  松田阵平几乎没记住自己是怎么出门的,等回过神来,手指已经拨通了久贺池垣的电话。
  61|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萩原研二正在做第五组引体向上。
  其实他已经疏于锻炼很久。自从在这里醒来,他的身体就好像陷入了奇怪的循环里。
  毫无预兆的晕厥常常造访,让他身上奇形怪状的青紫此起彼伏。但精力充沛时又像是回到了警校里,连记忆里堪称地狱级别的训练都能应对自如。
  所有离开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甚至得到了「难道希望松田阵平来陪你吗」的威胁,他也渐渐学会了「适应」。
  无处不在的摄像头也好,看不明白的医疗设备也好,沉默着时不时翻新的仓库也好,设备齐全的健身器材也好,他一一摸索,积极得像是来到鬼屋探险的小学生。
  他翻遍了门外的藏书,去学习一切能看到的东西:拆弹、健身、赛车、新闻、跟踪与反跟踪、情报的收集、突发事件的处理……无视自己的处境如何,他用这些东西拼拼凑凑,努力维持着自己的日常,让自己活得像是一个正常人。
  一切结束在健康状况稳定后。艰难的复健是第一个命运的玩笑,从根本开始破坏了他自以为是的意志力。
  明明没有原因,他的手却开始颤抖,在每一个炸弹面前颤抖。他可以用筷子夹起每一颗花生,但任何一个炸弹都拥有让他手指颤抖的魔力——在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幸好在这里的不是小阵平」,第二反应才是茫然。
  责任、工作、未来,他不去思考,强迫自己专注于现在,但它们却已经烙印在了他的心底。
  如果这种症状不加以缓解,他要做什么呢?
  哪怕他变成了正常人,他又能做什么呢?
  即使没有学过这方面的心理学,他也知道自己的状态不正常。
  他曾经在突如其来的愤怒中摔碎了身边的花瓶,其中即将衰败的迷迭香被无辜波及,浅色的花瓣萎靡不振地趴在水洼正中,浅紫色的线条在碎裂的瓷片上扭曲成团,不似刚送来时鲜活美丽。
  后来他匍匐在床铺上颤抖着平静下来,又一个人把枝叶扔进了垃圾桶,把地面拖得光滑如新。
  竹叶青则依然如故地「体贴」着,下一次送来的花换成了水仙,并且又加了一本心理学。
  这是什么意思?让他爱惜自己吗?
  萩原研二一边觉得可笑,一边唾弃和恐惧自己那一瞬间的感动。他收了花,拿了书,然后回了房间里。
  但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收过那些花,没有收那些时不时出现的可爱摆件。除了必要的、能够了解外界的书,他也不再表露自己的兴趣。
  作为曾经在某方面傲视全班的存在,他是知道的,迷迭香的话语。
  回忆不想忘记的过去……吗?
  那是珍宝,是唯一的美梦,是他仅剩的、绝不允许玷污的记忆了。
  然后竹叶青让他出门,为了带他所需的工具。
  那是拆弹用的东西,他熟悉它们的每一个份子,就像熟悉自己的每一根手指,当然这或许只是曾经。
  他按照学到的方式易容,按照约定的时间出门,走在恍如隔世的街道上,却险些在喧闹的人群面前止步。
  他向往这样的热闹,但同样不可避免地感到恐惧——他习惯了。
  习惯了那些应当被读作迫害的摄像头。习惯了有人注视一切的不安全感,习惯了永远一个人、永远沉默、永远用无声的行为做出明知无效的反抗。
  第二次,他浑身发寒,在温暖的夏日里如坠冰窖。他把工具递给竹叶青,然后头也不回地回到了车里。
  在习以为常地带上眼罩之前,他却忍不住向窗外看去,他看见有人说说笑笑,满不在乎地提着书包,在橘黄浸染的夕阳里结伴而行,他抓紧自己的手腕,突然想起自己确实忘了一件事——
  他习惯了在心底默念小阵平的名字,习惯了对方不在身边的时候不打开手机发信息,也习惯了一个人独处,但他还没习惯一个人走在街上。
  他习惯的,依然是前二十年人生里,有人和自己一起走在路上。说起他们遇见了什么新鲜的人和事,说起他们明天要去哪一家店里尝鲜,说起警校里的朋友又惹了祸,说起有人一毕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慢悠悠地沉进了黑色的无声的梦里。
  他依然沉默,依然警惕,依然在梦里见自己想见的人。
  他再一次迎来了时而昏迷的日子,他偶尔会被要求送出同样的工具,他咬着牙问自己,这样算不算竹叶青的帮凶。
  他依然路过竹叶青坚持不懈送来的水仙花,目不斜视,只在心底欣赏它鲜嫩的花瓣。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他终于看见了转机。
  他看见了……小阵平?!
  离这里远一点,离这个人远一点,离这些东西远一点——
  离我远一点!
  他在阴影里抓住了幼驯染的手腕,在帽檐下贪婪地注视着幼驯染的表情,他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让自己停止颤抖,花费了所有的力气告诉他:“不会有事。”
  对方结结实实地愣住了。对方放松了力气,轻而易举地被他拉进了黑暗里。
  他身上的黑色西装那么刺眼,像是要剜出他的心脏摊在阳光下,质问他的所作所为,又像是要和黑暗融为一体,给他一个久违的拥抱,然后伸手去碰他心底还没凋谢的樱花。
  “你……”
  对方在颤抖,却还要反手握住他的手腕,这让他感到扭曲的惊喜,同时感到想要撕碎什么人的愤怒。他的手用力握紧,无从说起的话全部堵在喉咙,然后说出了最重要的一句。
  “那个人知道你,离他远点!”
  还不够,还不够,小阵平不会在乎这些——
  “下次见面,”
  “我会毫不犹豫对你开枪。”
  他的声音早就哑了,手也还在颤抖,眼里的湿润几乎要凝成液体。但他尚有余力挣开那只手,头也不回地匆匆向外走去。
  手腕残留的温度几近灼热,他脑袋发昏地走着,踉踉跄跄一路扶着壁,不比酒鬼稳当多少,一边却还有心思想幼驯染会干什么。
  他一定听得懂我的暗示,也一定不甘心装作无动于衷。他会来找我,会不可避免地走进组织的视线,会遇见我想让他遇见的人。
  竹叶青说那个波本金发黑皮心眼多的要死,说暴露之后跑了的苏格兰有一双猫眼做饭还贼好吃,可惜没有留下个人信息——天知道他听见这话的时候有多震惊,可现在——
  如果是他们,一定能注意到这个毫无头绪却满腔焦虑的小阵平吧?
  如果是他们,一定能比其他人更早看出小阵平的不对劲吧?
  如果是他们,一定能让小阵平安心下来吧?
  如果是他们,一定能毁了这个可怕的、无处不在的组织吧?
  一定能……找到我吧?
  他回到医院,甚至没心情思考竹叶青为什么要说出医院的地址、让他自行回去。久违的兴奋和恐惧蜂拥而至,短暂地切断了他的理智,让他很久没有接收过这么多信息的大脑几近停摆。
  卧室里空无一人,空气静静地蛰伏在阴影之中。没有人开灯,于是只有智能的墙壁尽职尽责地工作着,展现出虚假的窗框和月亮,为室内投入少得可怜的几片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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