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把神君当成渡劫道侣 第229节
这一次,容陵是真的离开了。
丹卿徐徐睁开眼,怔怔望着竹木屋顶,眼底并无逃过一劫的庆幸,反而多了几分怅然。
容陵并未觉察出异样。是了,如今的容陵不过是个普通人,他怎会发现自己背地里所做的一切?
想到这里,丹卿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其实,他也愿与容陵一生一世留在这结界之中,不问世事,不闻纷争,任凭外界新生或毁灭,蒙上双眼,捂住双耳,他也甘之如饴。
可偏偏,那误入结界的中年男子,与楚铮生得那般相像,他怎能袖手旁观呢?
至少,他得救活他!
接下来的几日,丹卿皆以同样的方法使容陵安然入眠,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容陵,踏着夜色,穿过竹林,前往那中年男子栖身的山洞,悉心照料,为他疗伤。
每一次离去,丹卿心中皆如压着一块巨石,沉重难言,却又不得不为。
那中年男子,名唤陈铮。
是楚铮的“铮”。
陈铮苏醒后,虽身体虚弱不堪,却态度坚决地想要离开此地。
丹卿不允,只道待他伤好后,他会亲自送他离开。
彼时,陈铮未有抗拒,然丹卿未曾料到,此人竟存了偷偷离去的心思。
奈何结界高深莫测,岂是区区凡人能破?陈铮如无头苍蝇般在山中乱窜,终至精疲力竭,晕倒在林间。
捞回再度昏迷的男人,丹卿答应他,再养五日,他必定送他下山。
而今夜,便是丹卿送陈铮离山的日子。
夜幕沉沉,二人默然穿行于林间。
晚风微凉,天穹之上,一轮弦月高悬,弯弯的,细细的,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刃,割裂了夜的沉寂。
行至坡顶,丹卿忽然驻足,他回首,隔着重重斑驳树影,遥望那栋被他远远抛下的雅致竹楼。月光洒落,竹楼若隐若现,似一幅水墨画卷,静谧而幽沉。
“宴小郎君?”陈铮已超出丹卿十余步,这才察觉身后无人跟上,忙转身焦切催问,“你怎的突然又不走了?”
丹卿垂眸,轻声道::“无事,继续往前走。”
“好的,好的,谢谢你。”陈铮眉眼难掩紧迫与欣喜,很快他又像意识到什么,往丹卿所望的方向看了眼,略显尴尬:“小郎可是担忧妻子独留家中有危险?要不,你让她同我们一道……不,也不好,更深露重,她跟着咱们容易招惹风寒,这……我……你……”
“无碍。”丹卿适时开口,将陈铮从愧疚两难的境地中解脱出来,“他有自保之力。”
陈铮不明详细情况,也不曾见过容陵,只以为丹卿与妻子避开乱世隐居于此,便如释重负道:“那就好那就好。小郎有所不知,我夫人也会些拳脚功夫。我常年经商,南来北往,难免遇到些泼皮无赖,每每此时,夫人便会抢先拦在我面前。她呀,身形娇小,明明只到我肩头,招式也不够老辣,偏觉得自己厉害,定能护住我。唉……从前都是夫人护着我,前几日遇到劫匪,我便想着,这一次,我定要护住他们。”陈铮眺望向远方目光深邃而忧切,“也不知他们娘儿俩现下如何?可还好生生活着……”
薄雾淡淡,似有若无地漂浮在夜色中,陈铮的话语仿佛也沾染了夜晚的露气,湿漉漉的,带着几分沉重。
丹卿静静聆听着,心头莫名泛起一阵潮意,低头一看,才发觉鞋履早已被露水浸透。
陈铮又以一声哀叹,结束了这段话。
他仰头望向漆黑天穹,眼中并无悲伤与愤恨,唯余麻木,一种绝望到尽头的麻木:“都说天上住着神仙,会帮我们渡过难关,可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渡过去呢?我们凡人的性命于他们而言,是否如渺小蝼蚁?可他们不知,我们每一只蝼蚁都为人父母、为人子女,每一个人的离去,于一个小小的家而言,都不亚于塌天之祸,是往后余生,一辈子都不再停止的疼痛。”
丹卿始终朝前走着,步履看似平稳,脊背却愈发僵硬。
陈铮苦笑两声,又道:“宴小郎君,你与妻子的定居之地极为隐蔽,待我走后,小郎便好好与妻子在此安居,莫生离开的念头,也切莫心软再救我这样濒死之人。和平世道,人与人之间尚有约束与规则,纷攘乱世,恶魔又何止在地狱?人心经不起考验,毕竟活着都已变成一种奢侈。”
丹卿忽然问:“那你想留下来吗?”
陈铮一怔,随即苦笑:“老实说,刚开始很想,谁不想在满目疮痍的世界找到一片无灾无难的桃花源呢?但只要一想到妻儿正在外面生死未卜,便又不想了。”
许是丹卿投望过来的目光太过澄澈,陈铮面颊微红,他说:“宴小郎君,你放心,我绝不会向外泄露这个地方,也绝不会引人打扰你们。若你不信,我可发誓,以我妻儿立誓言。”
“不必,我信。”丹卿淡淡道。
陈铮愣住,喃喃低语:“也不必那么信我。”
后路沉默,丹卿将陈铮送至结界边缘,运功破开一道无形的裂缝,对他道:“这里便是出口,你走吧。”
陈铮眼里迸发出欣喜,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急急朝着山路前方跑,跑到拐角,才想起来转身,弯腰抱拳,朝丹卿的方向大声喊:“谢谢,谢谢宴小郎君救命大恩,陈某告辞了。”
夜色依旧深沉,丹卿静站半晌,方折返归去。
第178章
陈铮一路狂奔, 脚下生风,仿佛有无穷的力气从体内涌出。
他大病初愈,原以为自己会很快精疲力竭, 却不料体力竟比想象中好得多,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
不过短短几日……他心中暗自惊叹,宴小郎君果然医术非凡, 竟能将他从鬼门关拉回。
早知如此, 他便向宴小郎君讨要些药丸, 说不定还能在关键时刻救下妻儿。
想到这里, 陈铮眼底忽地燃起一丝期冀,脚步一顿,转身意欲折返。
天色渐明,山峦如一块硕大的翡翠, 在晨曦中散发出剔透晶莹的光彩。
陈铮愣愣站在原地,嘴唇微张,脸上写满惊诧与困惑。
他不由伸手揉了揉眼睛,又用力揉了揉。没有,没有,还是没有……消失了。
怎会消失呢?
陈铮状若疯癫地冲上前, 伸手去扒拉那茂密的丛林。
荆棘闭合, 草木葱茏, 他刚刚一步一个脚印, 跟随宴小郎君走过的路,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 消散得无影无踪。
世上怎会有如此荒诞诡异之事?
陈铮呆呆望着被树刺刮伤的双手,心底不由自主钻出一个个天马行空的想象,难道?莫非?
半晌, 陈铮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或许这便是天意吧!连老天都在警戒他,做人万不可贪婪,宴小郎君已帮他捡回这条性命,他怎能恩将仇报,将宴小郎君也拉入这万劫不复的堪比地狱的人世间呢?
“东西南北……”
收回神智,陈铮辨认出方位,朝北方疾行而去。
陈铮本是一名商人,数月前,魔雾悄无声息地降临他生活的城镇。那一刻,这座平静祥和的城市,瞬间化作人间炼狱。
忠厚善良的男人举起屠刀,狞笑着杀尽一家老小;十恶不赦的歹徒冲出牢狱,烧杀抢掠,肆无忌惮。
被魔雾附身的人完全丧失神智,他们拥有不可思议的蛮力,徒手便可将人四肢扯碎。陈铮曾从狭小的墙洞里亲眼目睹,他的邻居,那位酷爱遛鸟逗猫的慈祥老人,竟生生将他无比疼爱的孙儿撕碎,啃食之际,奄奄一息的儿子乘其不备,长剑刺穿老人心脏。这时,一缕似有若无的黑雾,倏地从老人头顶钻出,它仿佛有意识般,摇头晃尾扫了眼地面。
地上横横竖竖,一片狼藉,躺着的不是死尸,便是将死之人。
于是黑雾头也不回地晃悠出院门,奔向满街说说笑笑的路人。
弥留之际的老人,那双满含血泪的悔恨的眼,经常出现在陈铮深夜的噩梦。
城镇防守士兵也只是凡人,对凶煞的魔雾全无招架之力。
百姓纷纷逃亡。
陈铮是最早的一批。
他带着妻儿与忠仆,惊慌地一路南下。
据说南方还没被魔雾污染,据说南方有神仙镇守,据说……
但陈铮不知,短短几日,魔雾已如瘟疫般蔓延至每座城镇。它们如附骨之疽,攀附于凡人躯体,吸食他们心中的负面情绪,譬如恐惧、愤怒、怨恨和嫉妒。
魔雾逐渐分裂,化成更庞大的群体,如蝗虫过境,黑压压地笼罩天地,吞噬一切生机。
彼时的陈铮,还满怀期待地乘着船,带着妻儿,寻找梦想中的和平桃花源……
美梦破碎,现实残酷冰冷。
无数像陈铮这样的蝼蚁拼命寻找生机。
但陈铮无疑是幸运的,因为他遇见了宴小郎君。
荒凉的街道,当陈铮满头大汗地出现在人类幸存据点,所有人都举起武器,矛头直指他心脏。
这些所谓的武器,大多是临时捡来的农具,锄头、镰刀,粗陋笨拙,却覆着一层薄如蓝冰的物体,在日光下散发出淡淡的寒气,令人不寒而栗。
“我是人!我没有被魔雾侵蚀!是一位好心人救了我!”陈铮高举双手,焦急地向众人解释,目光在人群中急切搜寻,试图找到那熟悉的面庞,“我是陈铮,你们难道认不出我吗?七日前,我们被魔雾污染的人追赶,是我引开他们,你们不记得了吗?对了!还有!被魔雾附身的人四肢僵硬,没有宿主记忆。但我能叫出你们的名字——王大头,禹洲梁北人;还有你,三丫,你与弟弟是从宜都逃来的;戴琼,你……”
陈铮说得脸颊胀红,声音嘶哑,然而众人面色不改,依旧戒备地盯着他,眼中满是警惕与怀疑。
终于,陈铮的目光落在人群最后方的枯瘦老头身上,眼神倏地一亮。
“陈丁!阿凊和虹娘呢?我怎么没有看见他们?”
“阿凊他……”
“陈叔!”陈丁刚开口,便被举着钉耙的王大头打断。
王大头厉喝道:“都别理他,陈铮他肯定被魔雾污染了,大家别上当。来,听我号令,一起围住他。”
在王大头指挥下,所有人,包括从小就疼爱陈铮的忠仆陈丁,都小心翼翼地行动着。
覆着蓝冰的武器聚拢,迸发出耀眼的光芒,随后汇成一股绳索,朝陈铮扑来。陈铮躲避不及,本能地抬臂挡住脸。
“铛——”
一颗石子飞来,与迎面而来的蓝冰绳索碰撞。
顷刻间,蓝冰绳索化为乌有。
“他是人。”
清冽的嗓音从陈铮身后传出。
那是一个年纪尚幼的白衣少年,面容清秀,目光如寒星般冷冽。
“仙长!”众人纷纷开口,语气中满是尊敬。
白衣少年走到陈铮身前,微微抬头,打量着他,眉头微皱,似有疑惑:“咦……”
“仙长,怎么了?他到底有没有被魔雾污染?”有人急切问道。
白衣少年摇摇头,对众人说:“你们放心,他是人。”
众人这才放下手中的武器,气氛稍缓。
陈铮愣愣地望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思绪空白了两息,随即扑向忠仆陈丁,紧紧抓住他的手臂:“阿凊呢?虹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