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白手创业,千里嫁女,都不及这次中年失子之苦。
他的儿子那般聪颖,那么坚韧,又俊朗,又孝顺,就这么撒手人寰,抛下了刚进门三年的儿媳和不满两岁的孙子。
还有他和老妻。
钟夫人在儿子的丧礼上哭到昏厥,醒来后便神智不清,几乎不识人了。儿媳程氏立志守节,整日以泪洗面,身子也不大好。
不知是幸或不幸,女儿因与姑爷不和,带着外孙千里北上回了娘家。没多久,亡子的房里人又生下了一个遗腹女。
养活,又不是养活不起。
要不是家里养了三个小孩子,整日吵吵嚷嚷,他几乎熬不过去那段日子。
他喜欢小孩子,真的很喜欢小孩子。
在三个孙辈中,他最喜欢祁怀璟,这个外姓的孩儿,偏偏最像他的爱子。
……
时隔一年,越老爷子又带着最心爱的孙子回了家,一路上都忍不住嘴角上扬。
他穿着粗布灰袄,大喇喇走进了富丽堂皇的后宅正厅,早有一群遍身绫罗,满头珠翠的美人等着了。
方才还显得空旷的宅院,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老爷,你回来了~”
“呀,表少爷回来了,都多久没见了~”
“哎呦,可算是等到了~孙媳妇也来了呀!”
一屋子的美人儿都围了上来,沈棠脸上带着乖巧可人的笑,实际上头皮发麻,暗自腹诽,老爷子之前还说孩子们都出了门,家里冷清……
这家里,哪里冷清了!
祁怀璟原本没打算来越家住,之前又刻意在沈棠面前避着越家的事,直到方才进门下车后,才悄悄给她递话,草草说了个大概。
原来,越老爷子接连经历中年丧子、老年丧妻的苦楚,心志抑郁,就一气纳了七八个小妾……
人家笑话他老来风流,他却理直气壮——这么大的家业,底下只有一个亲孙,自然要广纳姬妾,多生子嗣,才好承继家产。
……虽然一个孩子也没生出来,好歹养了一屋子莺莺燕燕,眼看最年轻的小妾才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沈棠都得叫上一声……老姨奶奶!
越老爷子见一群美人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只觉得心烦得很,一摆手。
“都回去!晚上摆宴再出来见客人。”
众美人像是莺啼般应了声,三两成群,笑嘻嘻地走了。
越老爷子又冲着人群中,招了招手。
“你留下。”
沈棠留神细瞧,被留下的那位妇人最为年长,笑脸已经有了皱纹,穿着也最庄重得体,很有当家主母的气派。
祁怀璟侧了头,在沈棠耳边低语,“这位就是杜夫人。”
沈棠了然点头,已经猜到了。
杜氏是越家夫妇来京后买下的第一个丫鬟,帮着主母烧火做饭,照看孩子,后来越家的产业日益兴盛,府中伺候的丫鬟也越来越多,她年纪渐长,就出了府,嫁了人。
没过几年,又守了寡。
后来,钟夫人自丧子后,神志不清,只认识旧人,杜氏再次入府照顾。
钟夫人在撒手人寰之前,忽然清醒了一阵儿,眼看儿媳体弱多病,孩子们年纪又小,归家的女儿没甚才干,家里产业又忙,便做主发话,将守寡的杜氏杜纳为姨娘,主持家务。
杜氏无儿无女,又是旧人,连越夫人都是她帮着带大的孩子,对家里几个孙辈,也是视若己出。
也只有她,能跟越老爷子聊聊家中这几个孩子们的事情。
如今,这位丫鬟出身的姨娘,算是越府实际上的女主人,后边来的再年轻美貌的侍妾,也越不过她的头上去。
因年长,又庄重,越老爷子也敬重她,人人都称呼一声杜夫人。
杜夫人早就知道自己要留下见客,含笑点头,上前携了沈棠的手。
“好孩子,可算把你们盼来了,再不来,老爷子把城门都要看穿了!”
她年纪大,又是夫妻俩正儿八经的祖母辈,沈棠忙行了礼。
“给老姨奶奶请安。”
杜夫人连忙扶她起来。
“不敢当,好孩子,快起来。”
沈棠见罢,祁怀璟也见了礼,杜夫人一手拉着一个,送夫妻俩到座位上坐下,又早就备好了贵重的见面礼。
祁怀璟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如今携着新婚妻子回家,久别重逢,她很是欢喜,险些落了泪,惹得越老爷子笑话。
“瞧瞧,这老婆子,惯是妇人心肠!”
这老头儿,倒是绝口不提他推了一大堆生意,巴巴在城门外等了两天,生怕错过了外孙夫妻俩的车马。
第85章 阿狸在家吗
落座后,杜夫人开始和沈棠寒暄,问大小姐在祁家可好,沈家人可好,夫妻俩来的路上可好……
沈棠惯会聊家常话,乖巧作答。
杜夫人说的多了,越老爷子的话却少了。
他一边喝茶,一边暗中打量沈棠,祁怀璟有样学样,也跟夜猫儿似的,就那么明里暗里盯着他。
爷孙俩偶一对视,都微微眯起了眼睛。
午饭罢,越老爷子轻咳一声,打发他们回去。
“这大老远过来,车马劳顿,该回去歇歇了!晚上接风宴,都早点来。”
夫妻俩一齐起身,祁怀璟拉着沈棠走了。
杜夫人瞧着俩人并肩离开的背影,慢慢舒了一口气。
“这还不好?好模样,好心性,最难得的是孩子喜欢,小两口儿蜜里调油似的,你这倔老头儿,可别再节外生枝了。”
这样的话,也就杜夫人敢说,越老爷子没生气,却径自把腿翘在桌子上。
“哼!”
沈棠早就猜到祁怀璟在越家有自己的院子,等迈进了院门,又微微诧异。
祁家的梧桐苑,比越夫人的郁金堂还宽阔富丽,红锦铺地,珠帘隔花,一派富贵逼人。
眼见越家比祁家还兴盛,越老爷子又这般疼爱外孙,想必留给他的院子,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没想到,只是小小的一个院儿,仅有梧桐苑的一半儿那么大,布置得很是清静雅致。
白墙黛瓦,中间铺着青石,两边是小石子儿路。院里没有寻常的石榴金桂,只在窗下种着一丛芭蕉。墙边是蔷薇花架,山石旁几处花草,一曲活泉,挨着高大的梧桐树,映着点点光影。
小小的三间正房,前后皆有窗,当中是坐榻,一边是黄花梨的拔步床,另一边儿放着檀木书桌,半开半合的窗棂,正透着清泠泠的日光。
这是他少年时住的地方。
沈棠在院中转了一圈儿,又在屋里看了一圈儿,直到被祁怀璟揽着肩不放。
“嫌小吗?我自己住着感觉正好,如今有了你,确实小了些。不妨,我明日就让人收拾新院子出来。”
沈棠摇了摇头,抱臂托着下巴沉吟。
“我不觉得小,很喜欢。我是觉得这个院子……怎么说呢?很像你。”
祁怀璟眉毛一挑,“说来听听。”
“嗯,家里和这里的院子,都有些像你。梧桐苑宽阔华贵,很像众人眼里的祁三爷,养尊处优,富贵荣华。可这处院子……”
沈棠又环视一周,一笑。
“这处院子更像是我常见的夫君——心思细腻,头脑奇绝,偏有三分傲骨,还有那么一点儿睥睨世俗的特立独行……”
沈棠点评罢,一回身,发现他有些怔愣。
“怎么了?怀璟,我说的……不对?”
祁怀璟摇了摇头,并肩去看庭院里的花木流水。
“家里的梧桐苑,自我回家后就差不多那样,多年来增增减减,总离不开太太的安排。而这处小院子由我亲自布置,虽小,也花了很多心思,众人都嫌弃太素了些……而你只来了一刻钟,就把我和院子都看得如此透彻。”
祁怀璟揽着她,清俊的脸上满是笑意。
“棠棠,你是我的知己。”
沈棠盈盈一笑,眉眼潋滟。
“承蒙抬举。”
祁怀璟极为开怀,拉着她的手,一起回房歇息。
一连多日,车行马走,饶是行得慢,也甚是累人。
这次北上,夫妻俩没跟太多人手,留下了画屏在家养猫,只带了白露立冬,熟门熟路,这会儿都各自回去歇了。
夫妻俩歇到日光西斜,眼看晚饭尚早,就提了热茶,端了点心,在院中的花墙小亭处,对坐闲聊。
院子小,祁怀璟让下人都出去了,亲自给沈棠斟茶。
“可惜凌云表哥不在家。他们夫妇前几个月回了西北老家,替外祖父督建祖宅。要不,他们见了你也喜欢。”
“哦~~”
沈棠咬了半口新鲜的豌豆黄。
这是京城春日最合时令的点心,因没有馅,祁怀璟也爱吃。
大表哥不在家,回了西北,那……那那那谁……
沈棠心里想问,却没有说出口,上次刚提,就被人咬了一口,这次再提,这人准会咬得更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