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老爷子不知道喝了多少酒,有些醺然的醉意。
“你们这群小辈儿里,我费心最多的孩子,是凌云。怕他受苦受累,又怕他太娇惯无能,各种小心,各种叮嘱,可始终扶不起来……你大约不知道,当年让他开第一家铺子时,我每日在对面街的楼上,坐了整整半个月……眼睁睁看着铺子没多久就关门了……这孩子,当真不是做生意的料子。”
“你呢,比他小,偏偏又这么聪明!一点就透,见一知三,把表哥比得一无是处!可他有一点比你强,也最像你的舅舅,忠厚,诚恳。我想着,让你们一起长大,兄弟俩总该有些情分,日后你能拉他一把……”
“凌舒,我知道,这孩子有些小心眼,自小就别别扭扭的……可有的时候,她撒起娇来,也很像你娘小时候的样子,只许人宠着她,只许人陪她玩……原以为,不过是小孩子心性!可我当真没想到,一点点的心机,一点点的恶意,竟然能滚到这个地步……她自作自受,我无话可说。”
“我是个自私的老头,心里头总是放不下你舅舅的血脉,总想把他们兄妹安置好。饶是你们一起长大,我还是百般不放心,又想起了两姓联姻……世间最亲近的莫过于夫妻,若亲上加亲,生儿育女,血脉相连,你自然会照顾凌舒,顾念凌云……”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越家的孩子。
祁怀璟听了许久,这时才开口说话。
“我知道,你把我当成了舅舅,想让我撑起这个家,像舅舅一样继承家业,像舅舅一样……照顾他的孩子们,保住越家子孙后代的富贵无忧。”
老爷子醉意朦胧,拍了拍残旧的桌子,当年发迹之前,他们一家四口,总在这张破桌上吃饭。
“小子!你记着……你家老头儿不像你,不是生来的富贵!这份家业来之不易,我要你替你舅舅当这个继人,我不想眼睁睁看着它付之东流!不想看着凌云把家业败光!不想看着他们……再过上东奔西走讨生活的穷日子……若不然,我和穗儿当年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又算什么!算什么!”
祁怀璟转了头,看着屋里陈旧的摆设,不停有雨水砸在上面,像是那段穷苦的日子,一直砸在老爷子的心头。
他面目冷峻,依旧摇了摇头。
“老爷子,我是生来富贵。可自打我一出生,娘亲拿我当成大哥,你拿我当成舅舅,我一个人,活了三个人的命!可我不是大哥,不是舅舅……我是自己,我有自己想过的活法!”
老爷子不禁苦笑。
从他拒绝婚事,再拒绝兼祧,直到如今的局面……老爷子已经明白了。
“知道,我知道了!……偶尔,我也会骂自己,若是自己的亲儿子,亲孙子,能这么逼他,让他为难吗?我……确实自私。”
越老爷子从怀中掏出了一枚温润的玉章,搁在破旧的桌子上。
那是他的私章,越家的每一间铺子,每一个伙计,都认识它。
“来,给你!你自小就喜欢它!我去年给你,你不要,丢在地上……一个不成器的孙儿,一个成器的外孙,在我心里左右权衡……罢了,给你吧,给你吧!”
第104章 广陵城的谢大官人
祁怀璟没有接那枚玉章,因为老爷子说完就醉倒了。
回家后,老爷子病了几日,祁怀璟在跟前侍候汤药,像是幼年时,外祖父亲自照顾生病的他。
因杜夫人生病,沈棠和程新羽一起帮着打理越家上上下下的事情,因家有丑闻,又大换奴仆……林林总总的事情太多了。
毕竟好几万两的银票,夫妻俩都没白拿。
越大小姐被禁足不许出门半步,倒是清闲得很。
病好些,老爷子又提起了玉章的事,祁怀璟淡淡一笑。
“老爷子,不必多言。吃人嘴软,拿人手软,我既然不肯听话,自然也不要它……还是把它留给表哥吧,这本就是他的家业。您放心,我虽然不及表哥那般忠厚,却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记得养育之恩,也记得兄弟之情……我不能像舅舅那样养着他,但会像兄弟一样帮着他,定不叫你枉费这番家业。”
老爷子听了这话,沉思良久。
“家里有两处庄子,替我送给棠丫头吧。从她来家之后,这事那事的……总是我对不住孙媳妇。这么好的孩子,若是换做旁人,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可叹,我当年若能看开些,兴许早就抱上重外孙了。”
祁怀璟一笑,这次没客气,直接替自家娘子道了谢。
沈棠又又又在收拾回广陵的行李,见他拿了两张地契回来,倒觉得惊讶。
“咱们坑了那么多银票还不够,连庄子也拿走了,这也……”
祁怀璟直接帮她收好,很是理直气壮。
“拿着!谁家孙媳妇头一次上门走亲戚,能走出这么多乌七八糟事情!想想都觉得离谱……这是越家欠你的!”
长日忙碌,他伸了个懒腰,想歪在沈棠的肩上歇歇,没想到一下把人压倒了,索性就赖在她怀中。
“棠儿,对不住……也怪我,你本不该来这儿,也不该碰上这些乌糟事儿。”
沈棠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背,悠然叹息。
“没白来。这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有你从小认识的人……来了这一遭,才算是把自家夫君认全了。原来这般肆意的人,也有逼不得已的难处。”
祁怀璟昂起头,瞧着她的眉眼,心里有几分忐忑。
“……你不嫌弃吗?我们这样的商户之家,表面看着富贵风光,底下藏着这么多的恶心事,这么多只顾自己的龌龊心思……”
沈棠很难说自己丝毫不介怀,只是合上他的眼睛,让他乖乖躺好。
“怀璟,你我夫妻,再也不必分你们、我们这样的话。别提商户不商户的,世间哪儿有尽善尽美之家……倘若人人都是君子,天下也无须圣人的教化了……”
她说着说着,又忍不住亲了亲他的额头。
“……何况,你这般护我爱我,若我还要再埋怨,连圣人也看不下去的……不过,我的确有些想家了,咱们尽快回广陵,回自己家,好不好?”
祁怀璟长长舒了一口气。
“好,那就好。走吧……咱们回家……”
久未好眠,他边说边打哈欠……终于在她的怀里沉沉睡去。
两日后,夫妻俩终于踏上了回家的归途。
因连日多雨,运河通畅,这次归家便改了乘船。
春末夏初,水岸宽阔,杨柳葳蕤,运河旁船只往来,络绎不绝。
渡口边,赵闻峥与祁怀璟临风话别。
“……等你们到了广陵,我们也该回老家了。这一别,只怕三五年再难重逢。大外甥,好生保重。”
“三五年?你在京中的珠宝铺子,就这么撒手不管了?”
赵闻峥憨憨一笑。
“别提了……我觉得自己也不是做生意的料,趁着没赔本,还不如关了铺子早些回老家,做些正经事……”
“哦……什么正经事?”
赵闻峥正要回话,忽然听到一个清亮的男声。
“沈姑娘!”
两人齐齐回头,却见远处的柳亭下有一个高瘦的少年人,刚跃过亭子栏杆,快步朝沈棠那边走。
沈棠正立在岸边,临水远眺,闻声回头,瞧见这少年走到跟前,也又惊又喜。
“谢……谢公子?”
这少年长眉秀目,清隽斯文,蓝袍玉冠,因走得快,尚且有些喘息。
“果真是你,我远远瞧着像,险些不敢认!沈姐姐,你……你成婚了?如何来了京城?沈夫子近来可好?”
没想到,竟在京中遇见爹爹教过的学生,他乡遇故知,沈棠也觉得欣喜。
“爹爹一切都好。我这次来,是随着夫君进京探亲……”
她一边和这少年叙旧,一边给他指了指远处的祁怀璟。
两人远远对视,少年人灿烂一笑,朝他拱了拱手。
祁怀璟不冷不热,还了一礼。
“这家伙是谁?如何认识沈棠?”
赵闻峥瞧着那少年,嘴角弯起一抹微妙的笑容。
“我说伙计,你连他都不认识?他也是广陵人,姓谢,名聿铄,去年刚从你们广陵城的学政院考入国子监,万里挑一的读书苗子——大约是你老丈人的得意门生。”
这倒合理,祁怀璟却听得心里不痛快。
沈姑父的得意门生……保不齐曾是老丈人中意过的乘龙快婿。
他斜倚在渡口的栏杆上,一眼不错地盯着两人叙旧,语气懒散,却遮不住满怀的醋意。
“哦,读书人啊。读书人可不容易,十年寒窗,忙活到头,也不过一年几百两的俸禄……”
赵闻峥的笑意越发微妙了。
“你……果真不认识他?”
“不认识。奇怪,你怎么会认识一个读书人,还知道的这么清楚?他去你家珠宝铺,给什么姑娘买过簪环首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