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但新皇上恭敬且孝顺,敬仰着祖父,也孺慕着父皇。旧超纲三年不改,年号也继续替先帝守丧。
桌上小皇帝轻轻‘哎呦’一声,林言紧几步过去,看着桌上的书正讲到相当‘含沙射影’的一章。正赶巧,小皇帝也仰头望,两只眼睛对上,林言咧一下嘴,俯身轻声道:“陛下,读书需专心。”
斐自山嘱咐徒弟即便不是师徒,平日也要有个先生的样。但林言暗道自己自小挨手板,拿师父那一套对皇上实在是闹得慌。由是走向另一条为师之道,落在四皇子眼中,就是和傅大人所说不同,但和传闻中一样的和气。
这也算误打误撞投了新君的好——四皇子,现今皇上,在朝中势力最浅,却一举摘下大桃。只不像话本子里推举出年轻贤王,这一派势力广大,却还有先太上皇的牙咬在紧顶上。他年纪小,但一登上皇位就立刻长大。固然不好立刻统领朝堂,可到底是一位君王,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心把船舵交给效忠先人的元老。
立下不俗的政绩,掺和朝政名正言顺。有血缘的堂兄,再怎样提拔都不算过分。小皇帝的眼睛越过书沿,悄悄在林言脸上观察——傅行清说皇祖父愿意叫林言辅佐监国,那他和沈大人多些人情往来也很恰当。
他不太确定林言是不是就在自己一边。
照傅大人这几日的态度来看,这个人显然不是秦将军那边,在傅大人这边却也算不上‘忠贞’。此刻在自己眼前确实叫人新生信赖,可也不敢说没藏别的心眼吧?
——他不想三哥有
什么事,却也没到甘愿禅让。
书页后面偷窥着的样子太显眼,林言站在桌子前,他的耳朵六息没听到书页抖动,就知道皇上又出神。回头正对上一对各半只的眼,和气的林大人又一次绕到桌边来。他半垂下头,看着小皇帝忙忙碌碌遮掩。无意叫陛下尴尬,却将手移到皇帝忙中按住的一个字前。
“陛下,这个字读‘硁’,音同‘吭’,所谓‘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林言的声音很轻,细听去甚至掺了笑意:“您该启蒙时读过《论语》,怎么离了句子,这时就不认得了呢?”
“只看字,朕竟不记得了。”皇帝抬起头,他坐着,林言站,这身份分明的位置却也叫他渐渐看不清林言的脸。只是林言很快又俯下身,在他开始感到困惑之前,把叫眼睛睁不开白光挡住。
“我——”他又软和了语气,把原本遮掩的书摊开。但沈大人似乎比起孝敬皇帝更在乎他带来的书,见书页在不经意时被折叠,脸上露出显然的心疼来。
“陛下。”他把折角的地方抚平整,端在手里,使幼帝速通史实的书册倒叫这连中三元的太惦念。再回过头,脸上竟比方才更带出点鲜活的人气来:“陛下且安心看一遍......”
他的嘴巴抿一抿,好像心里知道不该说,肚子里的话却在舌尖上打架,真刀真枪要从唇齿间拼杀出来。
小皇帝一瞬间福至心灵,正襟危坐,一口气道:“这般糟蹋好书实在不该,只是这卷书原先没见过,这样出众,不当寂寂无名,想来是大堂兄特意编撰?”
“确实如此。”一口气把沈大人的话顺下去,那打架的句子被皇帝先点名,偃旗息鼓,沈大人显而易见地骄傲起来。他挺直腰背,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端在身前:“陛下见笑,微臣才学尚浅,此书编撰,还有夫人主览。”
一句‘堂兄费心’还没说出去,真能搞好关系的方法已经端到前台。小皇帝眨眨眼,却觉得林言比方才还可亲些。
“那便是堂兄和堂嫂辛苦。”他又接过林言手里的书,好像是客气话,自己看着,却好像真的从字里行间摸出温度来。
母妃早逝,父皇也去。做太后的嫡母对他很好,但无论皇位上坐的是谁,她都一样会对皇帝好,最好给后人谱写一段慈母孝子的佳话。
还有傅大人他们......
皇上是想顺着这本书说下去的,最好能在林言跟前表表心意,把这年轻出众的官员宗亲拉拢得友好些,对自己将来也好。
可这时摸着手里的书,听林言极力公正地讲述这书如何编排。他的话音传到小皇帝耳朵里好像做了翘尾巴的小狗,再怎么嘴角下压,也蹦蹦跳跳绕着屋子打转。
唉,分明还是挺直了腰,一只手背后,一只手端在身前,身上的朝服连个褶皱都没有。
眼睛咕噜噜打转,傅行清一早就跟皇上透过林家两个的底。这会亲眼见着听着,却脱离了傅大人的评语,也脱离了单一和气的笑面。
堂兄堂嫂嘛,年龄相差大一点也是同辈,合该更亲密些。
林言轻咳一声,打算再过问一声陛下的课业,却不妨被皇帝牵住袖子。他疑惑低下头,对上那双比方才亮上许多的眼,正要说什么,却听到外面人通传。
“陛下,南地有战报传来。”
第203章
应如意次等君子
阵前已经在点验兵马,秦将军的小儿子却做了逃兵。一场风寒倒了将军府的公子,没见养好病随父兄出征,反而一股烟似的钻进地里消失无踪。
秦将军说抓回来就以正军法,私心却竟盼望秦向涛干脆逃回京城去——即便当了秦家的逃兵,回到京城也算‘弃暗投明’,至少不必担忧他在这里丢了性命。
而他的长子还站在他肩膀后,秦将军微微转动眼珠过去,看着长子年轻俊朗的皮囊,不知怎么又想起已经亡故的老迈的母亲。
而秦小将军还不知道这件事。
他拄着刀柄,眉心刻印下太深的皱痕。打过几场胜仗的青年将军算得有威信,可在这时,他的‘威吓’却甚至压不住隐约躁动的闲兵。掌心干燥,身上也不曾出什么白毛汗,秦家父子依旧点验兵马粮草,确保无误。他们背影如山,台下的兵卒如夜晚的鸦群——
只一颗石子砸过去,就呼啦啦遮天蔽日,长空白月再看不见。
一只黑鸟从黎明时起飞,熬过几场寒风,落到傍晚的人家,又被烛火映得翅羽斑斓。
这一只鸟抢着吃鹦鹉碟子里的干果,而鹦鹉却也难得安稳气息在窗台,只眨着一对眼睛朝外出神。
没有干扰的声音,直到一声茶壶倾倒的水声,黑鸟才恍然窗前有三个人。
却也不怕,扑棱着翅膀在廊下乱飞,这才恼了大方的鹦鹉,追出去教他尊重他人门庭。
“姐姐,喝杯茶吧,到这会都没有声音,想来不会那样轻易了结去。”
“我是怕鸽子不熟来皇宫的路,错了位置,又往林府去。”
“姐姐难道没嘱咐凝儿,府里有消息,也赶紧来宫里?”
“说了。”黛玉拖着下巴,手肘支在桌上。这间宫室曾是林言居住——更早些时候,太上皇还在的时候,他是被‘囚’在这里的宗亲。
“也许该换间屋子,兴许这里不是什么好意头。”林言嘀咕一句,倒惹来黛玉一声笑音。
她与他已经相处这样久,知道他不迷信命理。如今所得不敢说自家拼搏,但一路的苦楚也算得到报酬。这时这样突兀的一句,却似戏里作戏,反扣前景,又扭作一出大轴戏。
“不好的意头?”
多的话不必说,只一句反问就听得里面的调侃。林言这些日子熬着,又累,这时又困,想借着一个玩笑靠到黛玉身上得个喘息,却冷不防听到另一个声音。
“堂兄,堂嫂,快马还没送来消息?”
小孩子吃不住夜,偏偏心里还装着事。他身上还穿着寝衣,身后太监诚惶诚恐,见林言回头,连忙赔笑。
“还不是好兆头?当时住一个朝臣,这会可住了皇上呢。”黛玉低声,虽伴着轻笑,听来却不尽是轻松。而林言眸光一滞,却也不多言,只起身将小皇帝迎来。
“陛下即便忧心,却也该披一件衣裳才是。”他朝太监使个眼色,那太监便把手中的外衣搭到皇帝肩上。小皇帝没有纠缠这个,他推着林言的手臂,也坐到正等着消息的两个人当中。
林言占了皇帝相识日久的便宜,黛玉却也因为那新书得到亲昵。这时候到外面教训新客的鹦鹉回来,又安静栖在桌上,那黑羽的鸟儿已经在夜色里不见。
小皇帝仍困倦,又高兴这二人不一味把他当个孩童看。捂着嘴打哈欠,肩膀歪在黛玉手边,小声道:“堂嫂,傅大人说今日准有消息传来。”
“只是到时候,傅大人进宫找皇上,只怕要扑个空。”
“那又怎么。”小孩嘿嘿一笑,从怀里翻出一个物件:“我连玉玺都抱着睡。”
林言与黛玉对视,齐齐失笑,却也着实为小皇帝的态度感到一阵心安。
也算占了宗亲的好处,留宿皇宫不突兀,只是还在傅府里等消息的老先生要辛苦一番......
又或者,这也是那老大人乐见?
黛玉心中冷不防划过这样的念头,她看向林言,那张脸上还呈着很能安抚人的笑——安抚小皇帝,林言个子毕竟高些,他的一双眼睛,这时只有黛玉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