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行李息正率军在黄河边筑城,听到军士通报有几个匈奴人来到军营前说是有要事相商,心生疑惑,权衡之下命人将那几人带进来。
  匈奴使者来了也不兜圈子,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递给李息。
  李息狐疑,接过一看,大吃一惊。朝左右使眼色将匈奴使者带下去赠予食物和清水,并派人护送他们安全返回。接着立刻命人以匣装好羊皮信,快马去报长安。
  虽已入秋,天气依旧酷热炎炎。皇帝移驾清凉殿处理政务。汉天子刘彻端坐于主殿中,面前案几上摊开一卷羊皮。殿外来报大将军到了,正在门口解剑准备入内,刘彻漆黑的双眸眸光一闪,嘴角不自觉上扬。
  “看看。”一身红袍黑氅的帝王背对卫青负手而立,目光落在殿中张开的一副巨大的舆地图上。
  河套、河西如今都在于大汉的版图之中,是他的领土。
  卫青口中称「诺」拿起羊皮信一看,信上所书连一向沉稳不动声色的大将军都眉间凝满喜色。不过这愉悦没有持续多久,下一瞬,一抹忧虑浮上眉梢。
  “浑邪休屠两部号称是十万众,我方不明真假,恐其中有诈,许是匈奴单于奸计,但……”卫青并未说完,刘彻转过身看了他一眼,示意其继续。
  “若因担心其中有诈就不去受降,那匈奴就会以为我大汉势弱,难保他们不会再卷土重来。因此必须要有人去主持受降一系事宜。”
  “那仲卿以为,我朝内部,谁才是最适合前去受降的人选?”刘彻玩味地盯着卫青,故意问道。他缓缓走近卫青,锐利的黑眸紧紧锁住眼前温和内敛的将军。他揣摩着,想从卫青半垂的脸上捕捉到除沉静外一丝别的情绪。
  可惜他失望了,卫青面上不起波澜,眼睫眨动的频率自然,连呼吸都没乱过。只听他用温润的嗓音缓缓地道:“臣自然是服从陛下的一切调度。”
  “哦?”刘彻故作好奇地挑眉,他离他的大将军更近了一些,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心跳声。“仲卿难道就没有一点自己的想法?”他循循善诱,已经打好了腹稿,等卫青说出那句话时他应该怎样温柔地回绝。广袖下干燥的掌心热起来,他想当这掌心随着他的劝慰搭在大将军肩头时,他的将军不会再滑的跟个泥鳅似的从他的掌心中脱出。
  你是大将军,自然要坐镇军中,若是你去了河西,那朕的全线调度又该交给谁?
  卫青已经久不上战场了,将军的价值存在于疆场之上,在厮杀搏命中。而如今卫青身上未着甲,不过被这身官服紫绶紧紧地束缚住,自由的灵魂困于这狭小的方寸之内。
  刘彻比谁都清楚,这一场人与人心的仗,卫青想去。
  所以他在等卫青的答案。
  但是精明的皇帝这次失算了,大将军愈发恭谨地收敛表情,将清澈如泉的眼睛埋进看不见的阴影中。刘彻唯一能见到的只有他一丝不苟束在发冠里的青丝。
  他等不到卫青的回答,即便卫青再次开口,也依旧会是那句:臣都听陛下的吩咐。
  不争不抢,宠辱不惊,同椒房殿里的那位皇后一样,温顺的如同一只羔羊。
  看着卫青无所求的样子,刘彻心里莫名一股怒气涌出。卫青明明就在眼前,可他就是能明显感觉到,卫青离他越来越远。
  他是天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他的喜怒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被一个臣子所操控。甚至让他想要用军国大事来试探这个臣子的态度和真心。
  殿内的氛围逐渐燥热起来,莫名让人心烦。
  “仲卿,朕一直不解,你从十几岁就跟在朕的身边,是朕所信赖的肱骨之臣,你的姐姐更是大汉朝的皇后。可你为何总是对朕若即若离,不肯对朕讲心里话?”皇帝压低了声线,微眯着眼,面上似笑非笑,隐隐透出危险。
  “陛下。”卫青开口,字句清晰,“臣本是草芥之人,幸得陛下知遇,今能位列朝堂之中。身为陛下的臣子,臣之真心是为陛下效死,除此之外,臣别无他想。”
  本是极为诚恳的一番话,落到刘彻的耳朵里就变味了,期待会有不同的帝王再次落空,强压的怒火霎时间升腾而上。
  刘彻重重冷哼一声。
  “你现在左一个遵从朕的旨意,右一个愿为朕效死,除了这些就不会说别的了?”皇帝蓦地抬高音调,重如雷声,翻飞的广袖化作黑云。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窝火,语气变得咄咄逼人,“朕看你就是不想对朕讲真话!说话犹犹豫豫,半天崩不出一个字!当朕是洪水猛兽吗?朕有那么可怕吗?!”
  “陛下息怒。”卫青先被他吼得一愣,反应过来撂袍恭敬地俯跪在地。
  “朕没怒!”刘彻一挥袍袖,拿起一卷竹简气急脱手直接砸到毫无防备的卫青的额上。
  皇帝完全没注意,负手在殿中来回踱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朕看大将军如今是越来越爱惜自己的名声了!”他嗤道,停下来侧看卫青,凌厉幽深的眼神若淬毒利刃。
  “当真是——其心可诛!”
  卫青浑身一震,一股暖流涓涓而出,不顾额角剧痛,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
  刘彻见他这样,更是火冒三丈,口不择言。
  从刘彻斥责开始,卫青一直默默隐忍,承受天子的雷霆怒火。
  刘彻希望卫青还能像在建章宫养马时那样,面对天子之威非但不惧,哭着直面劈头盖面落下的马鞭也要朝刘彻大吼。
  “汉朝人不爱自己的马,不爱自己的女人,大汉朝没希望了!没希望了!”
  瘦弱的少年抱住奄奄一息的军马绝望地泣不成声,出口的话却振聋发聩,震颤了年轻皇帝表面纨绔下深埋的那颗雄心。
  刘彻还是那时的刘彻,但卫青,还是那时卫青么?
  不,连刘彻都不是那时的刘彻了。
  至少,那时的少年天子不会因为臣子顺从他就发怒。更不会,无法控制自己的猜忌,怀疑那个从建章宫就跟着他,随他一起走出来的玩伴,他的同袍……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如果卫青因战功卓著而骄狂自大,那皇帝反而安心。因为这种人通常都会有欲望,只要满足他,他就翻不起波浪。
  正如卫青自己所言,他出生微贱,那心中的欲望应该只会更加的强烈。可他偏偏表现出无欲无求的模样,反而叫人捉摸不透他的内心。以史为鉴,帝王细思之下只觉无比胆寒。
  卫青身为汉军的最高统帅,全军各处的重要将领都是跟随大将军征战,由他亲手培养出的嫡系。大将军振臂一呼,立时就会有无数人响应。
  是了是了,他当初可是只凭半块虎符就调动了朕的虎贲军,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做到的?
  刘彻眸色晦暗不明地盯着低垂着头始终不发一语的卫青,一股极倦的疲惫猛然涌上心间。
  若是卫青真的开口的话,他未必不会答应。便是早就做好打算,也难保他临时不会改主意。毕竟他是如此的——
  “卫青,我要你发誓,以后不准欺骗我,也不许敷衍我。”年轻的帝王紧紧握住年轻的建章监的手蛮横道。
  “诺,卫青发誓今生今世忠心于陛下,绝无半分欺骗,半点敷衍。”
  “不许叫陛下,叫刘彻。”年轻的帝王不满意。
  “陛下……”年轻的建章监十分无奈,皇帝的名讳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叫的。
  “听我的,重新说一遍。”
  “诺……”年轻的建章监拗不过年轻的帝王,只得再仔仔细细重复一遍。
  呵。帝王苦笑。现在的卫青只怕连这件事都不愿回想了吧。他只会跪下请罪,道是当时年少无知。
  凉风不知从何处吹进殿内,殿中人无论皇帝还是将军,都觉萧瑟。
  “滚。”良久,刘彻冷冷吐出一句,闭上眼不想在看大将军一眼。
  “微臣告退。”卫青沉静道。再次一丝不苟的行礼,然后一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的退出去。
  刘彻长叹一口气,旋身往偏殿大踏步而去,仍是没注意到,刚刚卫青跪着的地方,有一小滩血迹。
  ……
  卫青快步走在回廊上,汗湿脊背,竹简尖端在帝王失控下重重砸在他的额头上,只听颅骨与竹简之间碰撞出一声不大的轻响,温热的血液瞬时而下。卫青半张脸都挂着血迹,又不方便去太医院,只能以袖掩额等回去府中再做处理。
  大将军身份尊贵,皇帝早就有旨意命诸人见大将军都必须行跪拜之礼。宫人见他步履如飞,都隔得远远地向他行礼,不敢上前打扰。却也有人例外,那就是现下圣眷正浓的李夫人的亲哥哥,李延年。
  协律都尉抱着琴正准备向皇帝陛下进献乐府新编的曲乐,中途与卫青相遇,他见卫青捂住半张脸,眼尖看到那广袖上还沾有血迹,又见卫青来时的方向正指向陛下所在的清凉殿。
  隐约猜到怎么一回事。
  “哟,大将军,瞧您这一脸血迹,可别冲撞了陛下呀。”李延年揶揄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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