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他一向不忿卫青。他与妹妹出生为倡,卫青和卫子夫也是人奴之子,都是半斤八两,靠着帝王的宠幸爬上高位,凭什么他们就要比卫氏姐弟低一等。
  明明都是以色侍人,李延年私下里无不怨毒的想。卫青就能从骑奴成为大将军,卫子夫能从歌姬变成皇后。
  看着吧,他的弟弟李广利已经在期门军中,妹妹李嫣是后宫最得宠的妃子,总有一天,皇后和大将军位子都会是他们李家的。
  卫青生性宽容温和,对别人的嘲讽从不在意,李延年的奚落飘到他耳旁就如一阵微风一吹就过。
  大将军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协律都尉,径直向宫门而去,徒留李延年暗恨卫青高傲,心里暗暗发誓定要夺走属于卫家的一切。
  卫青回府时天色已晚,他直接去了书房,吩咐仆人去打盆热水,拿干净的细布、伤药和一套衣物过来。李世民正巧刚从外边回来,一听仆人说侯爷回来了,兴冲冲的就准备去找卫青。途中遇到了端着热水拿着伤药的仆人往卫青书房走。李世民暖暖的笑意冷在嘴角,双眼微眯,若有所思。
  “给我吧。”李世民直接伸手接过铜盆和伤药,大步来到卫青书房前。
  “舅舅,我进来了。”他推门而入,入眼只见卫青正捧着一面铜镜,半边脸上全是未干透的血迹。
  起初是惊讶,之后是了然,李世民连卫青的伤是怎么来的都没多问,因为他已经猜到。
  卫青作为朝廷一等一的重臣,皇后的亲弟,太子的亲舅。就算是三公的丞相都要对他礼遇三分,还有谁能伤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未央宫的那位,当今大汉朝的天子——刘彻。
  想通了其中关节,他就不会再多问,卫青也不会告诉他。毕竟卫青与皇帝之间的矛盾,不是他能插手的。
  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卫青洗去血迹然后上药。作为外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陪在卫青身边。
  他跪坐在卫青身前,双唇紧抿,一双剑眉微蹙,神情格外专注认真,上药的动作十足轻柔。
  漆黑的星眸,平静的眼神中透出凡事了然于心的坦荡,一点也不似霍去病平时一见卫青身上发生一点小事就火急火燎的样子。
  他与霍去病同样聪明,天纵英才,也跟霍去病一样有时候急躁任性。他比霍去病更加粘人,但他与霍去病最大的不同在于,霍去病见到卫青受伤,首先想的一定不是受伤的原因。而是立马提刀就要去砍了那个胆敢伤他舅舅的混蛋。
  对此卫青即感动又忧心。
  感动外甥知道疼人,忧心他有一天会不会因此做出傻事。
  而今,他更是凭借这个更加笃定自己当初那堪称荒谬的猜想。
  全然改变的字,说话的口气,对人对事的态度,他的神情。站在花园凉亭下写着体裁新颖的诗,闲时拨弄从来都没碰过的五弦。以及前一阵他趴在自己膝头突然说出的一段匪夷所思的话,就像是提前预知一般……
  唯一能解释的,他并不是记忆缺失。况且他从来都没有掩饰过,一件,他希望他们都能猜到的事。
  思考良久,终于在李世民替他包扎好额角的伤口后,卫青低声道:“去病,你真的是去病么?”
  第9章
  长春宫。
  霍去病已点好随他出征的军士,举目远眺,旌旗卷舒,军容齐整,各个昂首挺胸,士气高昂。
  他一身玄甲黑袍,腰挎一柄黑鞘窄刃横刀,兜鍪上的红缨是唯一一抹亮色,整个人显得无比庄严肃穆。
  导驾在前,鼓乐在后,皇幡随风鼓动,大部人马簇拥着玉辂缓缓而来,大唐天子驾临。
  秦王此去一为夺回龙兴之地,二为剿灭刘武周势力。李渊分外看重,亲自主持出征祭礼,拉着霍去病的手将一半鱼符放到青年掌心中。
  李渊语重心长道:“吾儿此去艰苦,战场风霜,当万事小心,阿耶在长安等你凯旋而归。”男人目光慈蔼,握住霍去病的手迟迟不愿松开,看得出他十分不舍。
  虽然因为刘文静的案子,皇帝和秦王生了罅隙。但亲父子哪有隔夜仇,霍去病来后对李渊的态度恭敬中不免透出疏离冷淡,李渊能感觉到但都通通选择视而不见。只当小儿任性,毕竟是当父亲的责怪打骂他在先。二郎自小在他身边长大,受尽宠爱,又生性倔强,一时受不了闹闹脾气是应该的,李渊完全能够理解。
  李渊喟叹一声,拍了拍儿子的肩,从怀中掏出一枚古朴淡雅,上刻螭虎纹的指环。
  “这是你遗落在阿耶那的。看见它,阿耶就想起当初送你去讨伐薛氏父子。这些时日阿耶日日苦思,确实不该那样对你。出征在即,阿耶愿你连战连捷,扬我大唐国威。”
  只一眼,霍去病诧异地瞪大了眼,手指不自觉轻颤两下。
  他微微垂眸,神色复杂的从李渊手里接过指环。不用旁人介绍,他比谁都清楚这枚指环的来历。
  指环材质为昆仑玉,晶莹圆润、纯洁无瑕,浑然一体,无丝毫裂纹。昆仑玉在汉朝时就已稀少到几乎只有古书上才找得见,更别说相隔几百年光阴的大唐了。
  当初刘彻得到胡商献玉,大喜之下重赏胡商。这块玉皇帝并没有赏给后宫的任何一位妃子或是藩王。而是交给全国最好的玉匠耗费两年之久将之打造成一对玉佩和一个指环。
  玉佩刘彻与卫青一人一只,指环则在霍去病十五岁生辰那日作为礼物赏给他,供他拉弓习剑时用。
  这枚指环一直陪着他,训练、战时戴在手上,平时就用红绳穿成平安玦系在腰间。
  霍去病不知道经过几百年,这枚指环是怎么辗转到李渊手中,再由李渊转赠给当时奉命讨伐西秦,第一次独立领兵的李世民。
  这个指环,是如今连接他与大汉的唯一的信物。
  霍去病不禁紧紧捏住指环。
  李渊见他眼圈发红,紧抿薄唇似在强忍心中翻涌的情绪,忍不住大臂一伸将儿子揽进怀中安抚。
  “好了,都多大的人了,底下将士们都看着呢还要哭鼻子。阿耶与你阿兄都等你回来,到时咱爷几个去终南山打猎,阿耶把珍兽园最好的鹞鸟赏给你。”他故意略去李元吉,就怕霍去病一听见那三字就膈应。
  脸颊隔着兜鍪被皇帝用手掌轻轻压到宽厚的肩上,霍去病不知道是哪里让李渊误会了,差点被李渊熟练又笨拙的哄儿子技巧逗笑出来。
  当他是小孩儿吗,又是出去打猎,又要给宠物的。
  这皇帝老头有点好玩啊。
  他眨了眨眼,心中所想虽是调侃,却也不免升起些许黯然。
  皇帝老头偏心是偏心了点,不过他是真的很关爱自己的孩子。
  这就是有父亲的滋味?
  他想起奉命出征河西途中时,大军路过河东郡,他听从舅舅的话去寻自己的亲生父亲。
  河东太守闻骠骑将军要寻父,连忙遣专人告知平阳县令将在平阳县衙任职的霍仲孺接到驿馆来。
  霍去病初次见自己的生父,少见的有些举足无措,他张了张口还没出声。上了年纪的男人就先跪在他的面前恭恭敬敬见礼,口中称:“下官见过骠骑将军。”
  霍去病试想过无数种与生身父亲相见的场景,唯独没有眼前这一种。
  稍稍愣住,他微微勾唇,笑容涩然,心里念着卫青的话,撂袍跪在霍仲孺面前道:“去病不知道是大人的儿子,这么多年来没有在膝下尽孝。”
  霍仲孺赶忙侧身避过,以袖捂脸,诚惶诚恐道:“将军快快请起,下官愧不敢当。”
  霍仲孺对于见到这个已经贵为骠骑将军的儿子非但没有一丝欣喜,反而惊吓万状。卫少儿当初怀孕时,霍仲孺打心底是不想认下这个儿子的。要不是卫少儿强硬,一再逼迫,霍仲孺连族谱都不会让霍去病入。
  而今这个儿子找上门来认他,他只觉恐惧。霍仲孺一小吏,何敢攀上皇亲国戚?
  霍去病见霍仲孺面对他木讷不语,瑟瑟发抖的模样,心里明白,就算认回了父亲,他其实依旧没有父亲。遂起身挥手招来亲卫捧上金子,嘱咐平阳县令替他为霍仲孺置田产屋舍。
  战事紧迫,他就要启程回军中,正准备离开时偶然一撇,发现屋外廊柱后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那少年神色沉静,面容俊逸,肤色白皙,轮廓长相与霍去病颇有几分相似。
  看得出霍去病的疑惑,平阳县令瞧了眼少年继而殷勤的对霍去病道:“将军,那少年是霍大人的儿子,名叫霍光。”
  “霍光。”霍去病喃喃,朝霍光望去。
  那少年与他对视后从廊柱后走出,步履平稳来到霍去病身前躬身行礼道:“兄长。”
  是不是虚情假意,刻意迎奉,霍去病能感觉得到。
  少年唤他兄长时,眼神清澈,不含一丝杂念。
  霍仲孺不敢认他这个儿子,而他的儿子却敢认这个哥哥。
  兄长……么。
  第一次感觉这个称呼如此奇妙,奇妙到触动他心底那方柔软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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