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自卫青率军奇袭高阙击破右贤王后,漠南再无王庭。因此大军此次出塞未遇到阻碍,十分顺利。直到横穿大漠后,从抓到的俘虏口中得知匈奴单于在卫青所部的方向,而霍去病前方即将遭遇的是匈奴的左贤王部。
卫青帐下士卒都是霍去病挑剩下的,当时大军已经出塞一千余里,再调换两军已经来不及。
面对厉兵秣马,以逸待劳的匈奴十万精骑,狂沙席卷遮蔽天空,铺天盖地的阴影下,汉军的将士们无不畏怯胆寒。但是身为主帅的卫青内心却十分平静。
他缓缓抽出佩剑仰观,这柄刘彻赠他,陪他征战四方的名剑,剑刃森寒,锋芒逼人。
卫青已经有预见,不论生死,这都将会是他此生的最后一战。
无论是马革裹尸,亦或是回去后解甲归田,甚至获罪被诛。他都不会让自己留遗憾。
……
霍去病率军出塞两千余里,遇到匈奴左贤王部的顽强抵抗,他手下的将士皆是精挑细选的汉军精锐,力战深入之士。
四周皆是震天的厮杀呐喊声,眼中的天幕是一片血红,他抬臂一把抹去脸上厚重的血污,粘稠的鲜血挂在睫毛上,经受不住往下掉。
这不是他的血,是无数匈奴人的血。
霍去病避开当头劈下的弯刀,右手长剑顺势斩下,弯刀连着握刀的手被齐齐砍断,只听眼前匈奴人凄厉地痛叫。胯、下乌孙名驹猛地回身,带着他左手握住的长戟,一招利落捅穿惨叫中匈奴人的胸膛。
“舅舅。”
已经记不清接到军报前方是左贤王时自己的反应,在诸位校尉惴惴的视线中,漆黑的星眸平静幽深,只有深处灼发翻腾着澎湃的怒火。
同作为军人,他应该相信卫青。但作为外甥,他本能担忧自己最亲的舅舅。万般愤怒纠结化作来势汹汹的杀意。他控制不住自己挥舞兵器的手,脑海中只有血腥与杀戮。胸腔中那颗不羁跳动作痛的心需要不断的胜利来慰藉,巨大的忧虑需要淋漓的鲜血来抚平。
乌孙名驹飞扬着铁蹄,载着一身黑甲红袍的骠骑将军于匈奴军中纵横驰骋。士兵们见主帅不畏生死,身先士卒,勇猛搏杀,自身大受震撼,全军士气高涨,五万铁甲精骑呈锐不可当之势。
几场恶战下,霍去病所部以减员一万余士兵为代价,斩杀匈奴七万零四百四十三人。擒获匈奴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另有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
踏临狼居胥山,周身是漂浮的白雾,脚下是皑皑白雪。
他祭天却不拜天。
告知上苍,大汉武威旁畅,振动四极。
姑衍祭地。四海之内,皆为我汉家国土。
登临瀚海,握住马缰的手指冻得发僵。一望无际明镜一般的湖面,碧蓝澄净与天空一色。嘴中呼出的白气几乎在空中冷成冰花。
睫毛上不可避免挂上冰霜,他的脸在刺骨的寒风中蒙上一层冰壳。不化的表情,在斜照阳光映照下流露出一抹淡淡的温柔。
胸中的杀意和焦虑在此刻平静下来。黑甲红袍披上白雪,远远看去有种奇异的瑰丽。他弯下腰,手指捧起一捧雪来,缓缓仰头洒在自己的脸上。
清新入脾的空气,忽略胸中愈演愈烈的绵密刺痛,恍然一眼,他见到湖边枯树的遮挡下,凛风冻雪中倔强开放着一朵淡黄的小花,迈步靠近再靠近,伸指轻轻碰了碰。
“破奴,找个东西把它封起来,带回去。” 骠骑将军嘴角勾起一抹柔软的笑。我要给舅舅和陛下看看,这里的景。
漠北一战,大将军与骠骑将军两部,共歼匈奴九万余人。自此之后,匈奴远遁,汉朝边境终于安宁。
战报传回朝中,刘彻大喜过望,下诏增加霍去病食邑五千八百户,其部下封为列侯的多达四人,其余部将兵卒,受封赏升官者众多。
卫青所部因逃了单于,不益封。
刘彻又下诏增设大司马代太尉之职,冠于将军号上,卫青与霍去病同属大司马,令霍去病官阶和秩禄与卫青等同。
自此之后,骠骑将军日益显贵,风头一时无两,而大将军权势衰微,愈发低调。
第16章
卫青和霍去病班师回朝,在司马门等皇帝的圣旨宣读完毕,围绕的官员们还未散去,侯府的家仆焦急来报,卫母已到弥留之际。
她年事已高,身体一直都不康健,早在元狩三年伊始就断断续续缠绵病榻。今年开春受了风寒,病情来势汹汹,操劳了半辈子的瘦弱身体再也支持不住,从根基腐坏开。
卫青将她从疗养的别院接回侯府细心照料,不久后皇帝下诏出征。
大军开赴漠北,长时间没有军报传回。长安城里不断传闻大军要跨越沙漠,无垠的黄沙到处都是吃人的暗坑,负责押运粮草的民夫士兵每日都死了不少。
她不懂军事,以为传回噩耗的是前线部队。因而更加日日提心吊胆,生怕亲儿和外孙遇上不测。接连发了几次噩梦,强撑着病体日夜为卫青和霍去病祈福,病重的身体耗到油尽灯枯。不过是凭一口气吊着,等到卫青和霍去病得知消息匆忙赶回府,枯瘦的手指在触碰到儿子和外孙手的那一霎,卫母终于心安地闭上眼。
“娘!”
“外婆!”
这一刻,亲人的逝去冲散了凯旋而归的喜悦,侯府上空是隐晦的天色,暗沉沉的,高墙也挡不住撕心裂肺的恸哭。
卫母去世,卫青和霍去病作为朝廷重臣,按例服丧三十六日后进宫拜见皇帝。路上听到宫人都在小声议论皇帝近日召见了一个从齐国来的名叫少翁的人,此人精通神鬼之术,皇帝特召他为死去的王夫人招魂。
卫青对此没有任何情绪,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霍去病却是面色怪异,颊边浮现一丝冷笑。“这幅深情的模样也不知做给谁看。”骠骑将军骄傲自在惯了,向来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何况话中并未挑明指谁。
卫青当然听得懂外甥是在讽刺皇帝。宫里人多眼杂,他面上依旧是和善的笑,只是藏蓝的广袖挨得霍去病玄色绣银的广袖近了些,隔着柔软的衣料狠狠拧了外甥手臂一把,痛得霍去病龇牙咧嘴。
“去病,慎言。”
霍去病不甘地噘嘴,但还是依卫青的话压低声音道:“我就说说而已。”
“说说也不行,平日怎么没见你那么多话。”卫青嘴唇不动,声音从牙缝里泄出来。“你如今身居高位,更要小心谨慎,万不可再如此骄纵任性。”卫青叹了口气,听外甥痛得嘶气,拉过霍去病的手撩起衣袖看有没有伤到。
“这?”他注意到外甥手腕向上延伸着一圈明显开始泛白的痕迹。霍去病不动声色收回手,晃了晃脑袋满不在乎道:“舅舅你不是不知道,大漠又热又晒。要不是打仗,我都恨不得打赤膊了。”手腕一转,张开骨节分明的五指凑近眼前好奇地瞧了瞧,下定结论:“这应该是没晒匀吧。”
明明知道外甥是在胡说八道,但身在宫里,眼线众多,卫青也不好多说。只能没好气地瞪了霍去病一眼,“有事一定要告诉舅舅,记住了?”
霍去病点点头,唯恐卫青还要再说教,赶忙转移话题。
“舅舅,咱们走快点吧,要是陛下等急了,他可又要大发龙威了。”
见外甥明亮的星眸露出求饶,卫青拗不过他,被他拉着在长廊上快步如风。等到宣室外,守在门前的宦者令王义差点被突然出现的二人吓了一跳。
“奴婢见过大将军、骠骑将军,二位将军请入内吧。”
卫青朝王义抱歉地拱拱手,霍去病轻振广袖眼角瞄了王义一眼没说话。王义悄悄抬袖擦擦脑门的汗,心想这霍将军有时真像小孩儿一样记仇。
以前霍去病跟在皇帝身边读书时,两个臭脾气经常动不动吵起来。刘彻舍不得真的体罚霍去病,就罚他去默书,王义就是奉命在旁边监视霍少爷不准乱跑偷懒的帮凶。霍去病那个时候年纪太小,被娇惯的欺软怕硬,刘彻一瞪眼霸王之气全开他就发憷,只能看这个躬身捧着书简的老太监不顺眼。没成想到大了,儿时记忆深刻,还是不顺眼。
卫青和霍去病进去宣室殿一会儿,霍去病就先独自一人出来,皱眉一脸如临大敌的在合上的殿门前站了一会儿。就在王义躬身赔笑不敢开口,只敢用眼神无声请教骠骑将军还有何吩咐时,霍去病终于迈动脚步朝宫门的方向而去,留下一句:“烦劳王公公替我转达舅舅一声,就说去病在宫门口等他。”
宣室殿内——
皇帝好不容易把骠骑将军支开,当即快步从御案后走出,张开有力的臂膀抱住卫青在他颈间深嗅一记,喉间轻震,低沉磁性的话随之流出:“告诉朕,朕有多久没这样抱过你了。”
“陛下……”箍住身体的力道蓦然加重,皇帝紧紧抱住他,给他一种要将他揉进身体里的错觉。
“仲卿可会怨朕?”皇帝突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