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你先下去吧。”秦王道。
待军士退出帅帐,立时掀被下榻,连鞋都来不及穿,两步跨到打开的舆地图前,上面那极狭隘的一处关隘,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武德四年二月三十日,郑州司兵沈悦秘密派人到左武侯大将军李世勣处请降,告知自己可以作为内应,替唐军夺取武牢关大开便利。
左卫将军王君廓由此趁机带兵夺取武牢关。
李世勣派人把军报快马加鞭送给秦王。李世民彼时正被气疾折磨的病骨支离,一见军报,喜不自胜,憔悴一扫而空,眉目满是喜色。
梁亢端着秦王的饭食进帐时,就见秦王仰头目不转睛盯着地图瞧。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白色深衣,连靴子都没穿,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指头都冻红了。
“殿下,您也太不爱惜自己了。”便是面对比自己地位高出九重天的秦王殿下,梁亢依旧忍不住出声责备。
军中士卒爱戴秦王,秦王有个小伤小病,纷纷恨不得能以身相替,见秦王对自身这样敷衍,心中又气又痛。
他重重把饭菜搁在桌案上,给秦王披上厚厚的绒裘,抱着摆在行军榻前的墨色锦靴蹲在秦王跟前。
李世民刚刚被他按住肩坐在胡凳上,耳廓红到透明。
身为主帅,因为这样的事被亲卫教训,着实有些害臊。不过心里也清楚梁亢完全是出于担心他,因此对梁亢的僭越之举并不生气。
梁亢手握干净的棉帕替秦王把脚擦干净,穿上袜子,套上锦靴。
李世民拿起竹筷拨了拨盘中饮食,清淡的菜色根本勾不起秦王的任何食欲。
李世民嘴角一撇,清澈的眼眸中有几分赌气和嫌弃。“这么清淡怎么吃?我要吃肉!”
梁亢闻言更低下头,认真给李世民套靴子,嘴角抬了又压,复又抑制不住上翘。
殿下的嘴不知道怎么就给养叼了,军中少有甜点,有时候伙房额外做了点心,他一边夸赞,一边隐切表达希望各位火头师傅能各抒所长,翻出花来。明明之前就是饭菜再难吃也不会说半个字的。
不过这样的殿下,才叫人终于意识到他们的主帅即使平日表现得再成熟稳重,私下里到底也只是个刚过弱冠的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灵动飞扬,有年轻人的青春火气。
梁亢掀开帘帐,低声叫另一人进来。那人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一碟秦王心心念念的——肉。
是兔肉,表面金黄,往外滋溜冒着油光,香气扑鼻,溢满帅帐。
李世民夹了一块入口,细细咀嚼品尝。肉质细嫩,撒上一点作料,味道十分鲜美。照顾到病人病中不喜油腻,这兔肉入口有油却不腻,足以见得烤这兔肉的人的技术炉火纯青。
李世民大快朵颐的间隙好奇问:“大冷天的兔子挺难找吧,伙房做的?”
梁亢道:“那群糙汉哪能弄出这个,是尉迟将军做的。”
“敬德?”秦王惊讶。
“将军说殿下您病体未愈,需要好生调养,就去打了兔子剥皮烤了,他还说兔皮拿去给您做双手衣呢。”
“尉迟将军能如此心细,难为他了。”李世民自叹换作是自己,他绝对想不到这些。他可是一打猎就能把什么都忘了。想到尉迟敬德黝黑魁梧的外表,还有他那颗与外表不符的细腻内心,心中无法言说的感动。
有这样的将领,何谈唐军不能上下一心。他之前还一直担心尉迟会跟其他人不合,今次来看是他过虑。
秦王的气疾来的快去的也快,处理完军务,李世民命梁亢转达除非再有紧急军情,暂时不见任何将领。自己躺在榻上满满睡上一觉,第二天醒来旦觉神情气爽,只是洗漱后盯着端上来的黑漆漆的药碗苦大仇深半晌,在梁亢毫不退缩的坚定目光下恨恨叹气,端起一大碗药咕咚下肚。
秦王急忙背过身假装看地图,实则苦得眉毛鼻子皱成一团,眼角不自觉溢出湿意。
梁亢在桌上放下两个果子默默退出帅帐,与守在帐前的亲卫对视一眼,都死死用手捂嘴憋住笑,差点呛着自己。
接到李世勣的军报后过了数日,窦建德那又送来一封信。
李世民在将佐的陪同下刚进行军帐,就见夏王的信端端正正摆在桌上,秦王上前,拿起信封看都没看直接扔给刚刚站定的杜如晦。
“克明,你来读读。”
李世民往后一扬披风,旋身坐下,单手支着额角,用指节轻轻揉着。
杜如晦得令拆开信封,抖开信纸,迅速浏览一遍,朗声一字不漏念完信里内容。
信上内容很简单,不外乎就是希望唐军能够退回潼关,把占领王世充的土地还给王世充,修复两国关系,不然他就真派兵来打。
“叫嚣了那么久还没来,他窦建德是属鸭子的吧,嘴这么硬。”李元吉不屑高声道。
李世民冷冷睨了他一眼,李元吉不敢看李世民寒光迸射的双瞳,讪讪闭嘴。
叫嚣退兵的是齐王,大言不惭的也是齐王。他自己不觉得自己此时就像个小丑,李世民作为他的兄长都替他臊得慌。
齐王勇猛有余,阴毒甚多,而且脸厚,毕竟是从小锻炼,乃看家之宝。
“窦建德自称英豪,却被名声所累。他想兴仁义之师,那好哇,这把火就如他所愿,点给他看!”
李世民冷笑,扫视分站两列的众将官,道:“对夏王的信,诸位可有高见?”
郭孝恪出列躬身道:王世充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窦建德竖仁义旗帜出兵助他,这是天意要让唐军将之两国尽数灭去。
记室薛收也道:王世充据东都而仓廪殷实,窦建德远道而来。若不提前抵抗,待郑夏两军合为一处,唐军到时面临的困境将是昔日不可比拟的。秦王应当分兵围困洛阳,增高壁垒,加深壕沟。而秦王则应率军赶赴武牢,秣兵厉马,只待窦建德兵马来,唐军以逸待劳,定能消灭窦建德军队,捉住郑夏二王。
李世民点头,未表态,目光移到另一侧脸上明显写着臣有话说的萧瑀、屈突通等人。
“萧大人,你认为如何?”秦王开口。
“殿下。”萧瑀出列恭敬道:“臣以为郭、薛二位大人所言不可。”接着将原因一一道来。
李世民颔首,下巴微微抬起,示意封德彝也说两句。
不过他没想到,之前奉命替秦王回长安面呈李渊不可退兵的封德彝也站在萧瑀和屈突通一边,支持退兵到新安。
真是个滑头。秦王心里没好气,脸上神情仍是轻描淡写,薄唇轻抿,两颊的肉微微嘟起。
两方争执不下的局面李世民早有预料,他心中亦早有决断。不过他一向不喜独断专行,或者说他只是不想表现得自己太过独断专行。
李世民深知,一个人的能力毕竟有限。倘若听不进多方意见,必会招致灾殃,前面亡国的隋炀帝就是个现成例子。
因此他时时多听兵将谋士看法。不过在军中,最需要的依旧是主帅能在紧要关头临机决断,独断专行的能力。而让自己令行有道,也是统兵的重要一环。
视线往下一扫已经争到脸红脖子粗的诸人,愈来愈高的吵嚷让李世民听得耳朵疼。
秦王喝道:“行了!”
众将立刻噤声,纷纷将希冀的目光投向秦王,等着这位年轻的主帅做最后决断。
李世民眉头上立,有些无奈,目光在萧瑀和郭孝恪二人脸上逡巡片刻,视线忽又投向站在右列中间的尉迟敬德。肤黑的汉子从开始就一言不发,默默注视秦王,信任与忠诚从胸怀溢到眼眸。
李世民轻轻扯了嘴角,表情一变,端庄严肃。
“王世充穷途末路,我军围困洛阳日久,他粮食吃尽,上下离心,不消数日,必会败亡。”秦王沉声道:“而窦建德,他刚刚打败孟海公,势头正盛但士卒疲惫。他既然要驰援王世充,大军必经武牢。我军占据武牢,就是扼住他的咽喉,窦建德一入武牢,就如瓮中之鳖,我军又有何惧之?”
听他一言,屈突通等人已经明白秦王的意思,正要再劝,李世民抬手制止他们,话锋陡转,语带锋利:“本帅意决,诸将不必再劝,若有再言退兵者,军法处置!”
话音落,凌厉的视线揽视众人,扬声开始发布军令。
将唐军分为两队,李世民亲率三千五百玄甲军向东奔赴武牢。剩下大军则由屈突通等人辅助齐王李元吉继续围困东都洛阳。
虽然意见不同,但唐军上下一心,凝聚力惊人。秦王军令一出,几万人的军队立时高效运转起来。
诸将领命逐一出帐,李世民特意让李元吉单独留下。
在军中面对杀伐果断的李世民,李元吉虽忍不住时常要去挑衅,但心里总会有些惶恐。
他警惕瞪着李世民,腹稿打了千遍,就等李世民开口。
谁知李世民走下来先整整他的盔甲,再替他理正披风系带,最后拍拍他的肩膀长叹一声,犹豫良久道:“元吉,把围困洛阳的重任交给你,其实我很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