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王、世、充。”秦王咬着音,一字一顿似笑非笑问道:“你不是总觉得我是个小孩儿,如今见了小孩儿,怎么这么恭敬了?”
秦王看似打趣,王世充可听得明白。他敢多次阵前侮辱秦王,不过是凭借洛阳富庶,军队强大。方今他既然是丧家之犬,秦王自然就能轻易把他揉圆搓扁。
他赶紧伏地叩头谢罪,那架势比当初对隋炀帝还要恭敬一万倍,李世民瞟了眼他弯曲的背,嘴角凝着一撇冷笑。
该说不愧是当初雁门勤王时没想着救杨广,光靠做假样子痛哭流涕哭出来一大片封赏的投机者。要论拍马屁的功夫,王世充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见秦王要下马,这老小子爬得比谁都快,恭顺地匍匐在秦王的战马旁甘愿当脚凳。
“好歹曾是一方之主,给自己留几分薄面吧。”李世民长腿一跨,直接跃过王世充下马,临走时不轻不重落下一句。
王世充一抹脑门的汗,知道秦王无意杀他。就算是被押解回长安受审,秦王也一定可以保住他的命。
王世充的命是留下了,可他手下曾经的猛将重臣却逃不掉。李世民命人详细列出人员名姓,一个都不许逃,通通在洛水岸边斩首。
其中第一个就是单雄信。
唐军众将不知道秦王和单雄信的过节,尉迟敬德可一清二楚。他拍了拍痛哭着请求秦王留单雄信一命的李世勣,微抬下巴意指强压怒气背过身进入内殿的秦王,沉声道:“茂公,别费力气了,你几时见过殿下如此怒火中烧?殿下此举自然有他的道理。听哥一句劝,趁着剩下的时间跟单雄信再说几句话吧。”
唐军进入洛阳,因秦王教令,士兵不许扰民抢掠,洛阳城内的秩序很快稳定下来。李世民接着命人把多余的军粮拿出来分给饥饿的百姓,安定民心,唐军上下开始专心处理善后事宜。
秦王一战擒双王的军报传回长安,朝野上下无不欣喜欢呼。
李渊的尹张二位妃子听说洛阳府库有很多隋朝皇室的珍宝,请求亲自去洛阳挑选,李渊应允。
尹张二妃一向与太子、齐王交好,到达洛阳后不先去见统帅秦王,反而先去见了齐王。
李元吉一听二妃来意,拍胸脯信誓旦旦说一定让二位娘娘挑到满意的物件。
二妃十分高兴,又去面见秦王,请他命人打开府库。未曾想秦王丝毫不给她们面子,直接回绝。
二妃在秦王处碰了一鼻子灰,转头去找齐王诉苦抱怨,言语间挑拨兄弟俩关系,暗嘲李元吉身为堂堂齐王,说话竟如此没有分量。听得李元吉脸黑成锅底,手掌差点把桌案的角给掰下来。
“二哥!”李元吉气势汹汹冲到李世民办公的阊阖门,质问李世民。“尹张二位娘娘千里迢迢从长安而来,她们就想进洛阳府库选些宝物,给亲戚谋个职位,你干嘛一副鬼见愁的样子拒绝她们?!”
李世民埋头书册,脸都没抬,淡淡道:“你没看到我发布的教令?”
“看到了。”
“那你还问我为什么?”李世民反问。
“可二位娘娘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她、她们……”李元吉一时还真说不出到底哪里不一样。
李世民不给他争辩的机会,接连问:“她们自己和亲戚可是我唐军浴血的将士?可是为我军出谋划策的谋士?可为我军擒郑夏二王出过一丝一毫的力?”
“府库中所有珍宝已经造册上报朝廷了,私自把官位授给无贤德才能的人。若是传出去,叫我们以后如何再能激励将士拼死杀敌?!”
李元吉答不上来,舌头打结半晌才讷讷讲出一句:“可我都已经给她们保证过了,替她们求得宝物……”
李世民把书册放到一边,单手拄着下巴好笑地看向李元吉,道:“既然你已经答应她们了,自然不能违诺。洛阳一战你同样得到不少赏赐,解铃还须系铃人……”
李世民没有明说,但李元吉听明白他话中意思,这是要让齐王自己拔毛肉痛。
“你!”李元吉气得说不出话来,之前对李世民改观的那一丢丢好印象瞬间崩塌破灭。
果然,秦王殿下骨子里还是那个高傲冷硬、虚伪十足、精于算计的人!
可笑他竟然因为李世民对自己稍微一点点的好就昏头昏脑听人摆布。
李世民,你有种!
齐王愤怒一甩衣袖,把房门摔得震天响。李世民无奈,暗暗苦笑:凭李元吉这睚眦必报的性格,不知会有多嫉恨自己。
……
齐王与秦王之间争吵的动静闹得不大也不小,唐军里一部分人知道,但因齐王暴虐,都不敢私下议论。
用膳时,向来好热闹健谈的秦王不发一语。李世民待近亲的部下极为坦诚,嬉笑怒骂从不掩饰。秦王府诸人都看得出秦王情绪不佳,席间纷纷以眼神示意谁先开口打破沉寂的氛围,都想上前又担心七嘴八舌搅扰秦王,一时犹豫不决。最后还是秦王的大舅哥长孙无忌耐心观察秦王面色良久,才小心翼翼道:“世民,咱们进驻洛阳后还没好好去街上看看,玄龄发现一处好地方,要不……去瞧瞧?”
秦王停箸,不答。
“世民?”感觉李世民在神游天外,长孙无忌轻咳一声。
李世民回神,眼睫快速眨动两下。“好地方?”他向房玄龄投去疑问的眼神,后者神秘一笑,举杯掩住下半张脸,将杯中酒饮尽。
几人把这件事隐瞒的连丝缝都透不出,甚至请求秦王乔装而行。
李世民蹙眉,还是依言摘下王冠,脱下锦袍。只着一身朴素的蓝衣,用发巾束起浓黑长发,一袭深色披风背身,腰佩名刀墨玄麟。与房玄龄、长孙无忌、杜如晦三人出了洛阳宫城。
房玄龄前方引路,在街上并不停留,一行人左拐右拐来到一处僻静的幽地。
李世民疑惑:“清虚观?”眼睛一瞥自动站到身后的三人,看来他们是早有预谋。
李唐奉老子李耳为祖,以道教为国教,不过李世民一向不信鬼神,自然对房玄龄他们诓他来道观有些不满。
房玄龄道:“殿下进去便是,殿下心中所惑,见了观主自会有解答。”
李世民何时见过房玄龄表现得这样神神叨叨的,心下不免生出几分好奇。他瞟了眼另外故作正经的两人,薄唇直抿,最后哼了一声,大步迈入院中。
穿过缭绕的香火烟雾,房檐上挂着的铜铃在秦王走近时忽然响动不止,不觉嘈杂,颇为悦耳。
“门外可是秦王殿下?”
苍老的声音悠然飘出,秦王入内,手心朝外捋顺披风,朝背对他坐在蒲团上的一身藏蓝道袍的老者一礼。
老者道:“老道,王知远。”
“王先生。”李世民温雅道:“世民听闻先生能解我心中之惑,故而厚颜前来拜访。”
“殿下言重。”王知远正坐在蒲团上,秦王对他施礼时,他侧身不敢受,以表对秦王的尊敬。他身上的道袍无风鼓起,花白的头发。非但不觉老朽不堪,反而给人一种仙风道骨之感。“殿下心中所惑老道的确可解,只是老道也要多嘴劝殿下一句,身先士卒是将军该干的事,殿下身份非比寻常,自当要倍加珍重。”
“哦?”李世民剑眉一挑,斟酌一番道:“我李家男儿上战场来从无龟缩自保之意,请问先生此话……是何意?”
王知远微微一笑,叹息一声:“殿下是要为太平天子的人,若是出了事,当是普天百姓的损失,难道殿下就不该好生珍重么?”
李世民闻言怔住,双目不自觉圆睁,里面暗含波涛,心绪澎拜。
太平天子?
当今太子是大哥,但王知远却口称他为真正的太平天子。何为天子,不就是未来大唐的皇帝,天下的主人,他是嫡非长,却能为天下之主。
想娘亲当初对他提起,他出生时门外有双龙嬉戏,四岁时遇奇人看相,言他「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是否就意味着——
李世民嘴角不自觉微勾,只一瞬便迅速复平,神情仿若从未有波澜。
“先生神机妙算,世民感佩,不知先生是否愿意入世做官,世民可在其中帮衬一二。”
“老道胸无大志,唯愿守着这方道观继续清修。殿下若真想回报,不如日后多多为万民造福。”
“自当谨记先生教诲。”李世民诚心低下头,朝王知远恭敬深揖一礼。眼角余光接触到身旁累累书架,上面放着一摞摞的不是南华经等道家经典,反而是医学著作。
李世民心念一动,问道:“早闻医道不分家,世民还有一惑,不知先生能否可解?”
王知远观星占卜时算得秦王身旁有一股迷雾,隐含不祥,听秦王有此一问,心中了然。
“殿下请讲。”
“我有一好友,其人年纪与我差不多大小,平日素无异常,只是日日早上梦醒时胸中都疼痛万分。而每夜入睡,又身体阴冷,浑身刺骨疼痛,令人终夜不得安宁,几乎毁人神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