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霍去病自河西之战后进入內朝,刘彻对他甚为倚重,短短几年在內朝已经是居于卫青之下的二号人物。
有些文官总觉得骠骑将军军功起家,武技见长,对政务一道肯定不会像打仗那样游刃有余。不过那些儒生大概是忘了这位霍将军是当今皇帝的高徒,自小跟在皇帝身边学习文韬武略。他人极聪明,虽然性格冷傲不喜言谈,处理政务倒是井井有条,同大将军一样已颇具一代名臣风范。
皇帝令霍去病接诏即行,若不是诏书明确要求霍去病务必体察清楚所经各处的吏治民情,霍去病会以为皇帝此举就是故意支开他。
骠骑将军带领骠骑亲随与官署下几名官员出长安城当日,第二道诏命随之而下,皇帝起驾去鼎湖,时间上完美的撇开了霍去病。
四月春风拂面,夹杂芬芳初开的香气,隐隐透着一股未散的寒意。
天子的銮驾舒适,公孙贺担任太仆多年,驾车技术日渐精进,路上偶有坑洼,銮驾都能平稳通过。清脆悦耳的銮铃声入耳,刘彻放下看了一半的书简,幽幽的漆黑眼眸,目光落在安静跪坐于侧,眼观鼻,鼻观心的大将军身上。
叫他骖乘,他就真老老实实坐着,跟块木头似的。要是朕不说话,他也不会主动从嘴里迸半个字出来。
刘彻故意清嗓咳嗽一声,卫青闻声抬眸看向刘彻一眼,见刘彻有些不悦地盯着他,收回视线默默垂下眼帘。将军的脊背挺得笔直,裹着天青色的丝袍,显得单薄,乌发一丝不苟束进发冠内,衣服上的褶皱都折着安分,叫人挑不出半分错。
刘彻淡淡道:“大将军就没什么想说的?”
卫青朝刘彻恭敬一拜,慢条斯理回答:“启禀陛下,没有。”
“那朕看你上车时动作有些迟缓,身上有伤吧。”卫青不说,刘彻可一清二楚,他放在长平侯府的暗线几天前来报,李敢到侯府闹事,并且一剑刺伤了卫青。伤口很深,几乎贯穿左肩,要不是卫青身手不凡,躲得极快,那剑当时就要刺进心脏。
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谋刺大将军都是死罪。然而卫青非但没有怪罪李敢,反替他隐瞒实情,少有的严厉要求府中上下封口,为此还和待他如亲弟的平阳公主吵了一架。
漠北决战后,大将军的部下为了封赏都转投骠骑将军门下,朝中风言风语,嘲笑大将军失势有之,亦有笑话骠骑将军是舅舅家养不熟的白眼狼,眼馋这么久,终于忍不住要踩着舅舅的骨头上位。
因为李敢是骠骑将军的部下,这件事从头到尾把霍去病瞒得最严实,一直到他领命出去巡视都毫不知情。
刘彻知道卫青心中的考量。他的大将军实诚敦厚,便是刘彻早有密诏要卫青大战不能重用李广在前,卫青也一直觉得李广失途延误军机最后拔剑自刎,是他这个大将军作为统帅的责任,跟皇帝的密诏毫无关系。
他以一己之躯拦下所有的攻讦,维护皇帝的清誉。又为了不使外甥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更是主动退让,交出手中的兵权,让自己在朝中的存在感一降再降,甚至秘密把如此重大的刺杀之事都瞒下来。
只是刘彻不满,他们在一起二十余年,他不止一次亲口告诉过卫青,要卫青时时依靠他,而不是事事瞒着他。
什么时候,他们从无话不谈变成如今的相对无言?刘彻不想正视,他现在的期许,所做的一切或许都只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
卫青对他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情场老手的君王为此多有着恼。
卫青温声道:“小伤,陛下。”终是不肯说出受伤原因。他不说刘彻就无法去追究。在卫青府上插暗线的事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但刘彻并不想直接明面上承认,这是他们彼此给对方留下的余地颜面。
况且,年初丞相李蔡才因为侵占皇陵畏罪自杀,李家短时间一连死了一位将军,一个列侯丞相。曾经显赫的门庭如今凋零,李家人人自危。人言可畏,于情于理刘彻短时间都不会再动李家分毫。
卫青心里正是有这层顾虑,他不想刘彻为难,所以选择一声不吭。他不说,刘彻也只能遂其心愿,让暗线把消息烂在肚里,不许传扬出去。
天子初到鼎湖宫前两日还神采奕奕,与随行群臣游猎垂钓,徜徉于山水。只是一日午后,天子一箭射得一只麋鹿,笑看卫士将猎物抬近,忽然被日光晃目。顿时天旋地转,大叫一声身体后仰就要从马上栽落,幸亏大将军在侧扶住他。
自那时起皇帝就无端患上重病,御医想尽办法,金针药石皆无大用,皇帝每日清醒时间日少,昏沉日多。
刘彻病重,身边一直有近侍陪伴随时待命。但刘彻清醒时命卫青在他身侧随侍,其他官员都不清楚皇帝这样做的打算。
感觉到自己的精力一日不如一日,刘彻脾气更加暴躁,他不许卫青离开他目能所及之处,一刻见不到就大发雷霆,命宫人必须把大将军寻来。
刘彻病得两眼昏花无法过问政事,一些不用皇帝立即决断的政务目前都由卫青及其他几位朝中重臣代劳。卫青本就有伤在身,操劳政事的同时又要细心照顾刘彻,夜不能寐,不出几日,丰神俊朗的大将军变得憔悴不堪,脸色惨白如金纸,比病中的皇帝好不到哪去。
“仲卿。”生病的人情绪脆弱敏感,刘彻惯是喜怒无常,就算连抬起一根手指都费劲,他也要握住卫青的手腕,头固执的枕在卫青的膝上。
“朕头疼欲裂,你陪在朕身边,朕好受点。”刘彻登上帝位多年,属于帝王的威严与骄傲在他身上浑然天成。即便目前衰弱到极点,吐出的每一个字依旧能震撼乾坤,彰显他与生俱来的霸道。
刘彻的相貌非常英俊,那双遗传自景帝几乎一样的眼睛时刻深沉而捉摸不透。他从不会轻易叫任何人看清他眼中的情绪。可现在,他就那样凝视卫青,黑眸失去神采变成蒙上灰霾的琉璃,弥漫一股近乎死寂的气息。
“仲卿,你看看朕……是否大限将至?”帝王每说一个字都要积蓄很久的力量,断断续续讲完,饱满的额上刚刚擦完的汗不停外冒。
“陛下吉人天相,万不可说丧气话。”卫青微凉的指尖轻轻揉平刘彻蹙紧的眉心,用棉帕拭去汗水,抬起刘彻的头想要下榻去把药端来。
刘彻捉住他的手指,让修长带有厚茧的手掌贴紧自己的脸。“让王义去,你就待在朕的身边,朕一刻都离不了你。”
帝王意气风发的脸庞只剩灰败,面对刘彻的任性,卫青心中五味杂陈。
对于刘彻,卫青从前全身心的信任过,依赖过。只是他的感情向来内敛,隐藏的太好,好到让刘彻患得患失,乃至因此怀疑卫青心里到底有没有在乎他。
军权过盛自古就与强大的王权不能相容。刘彻的独裁专制让他不容许有任何人威胁到自己,便是最重视亲近的人也不行。
在亲眼见识过势力盘根错节的窦家灭族,血染长街,田蚡疯癫,族诛主父偃后……卫青不得不仔细考虑他和刘彻之间复杂的关系。
刘彻淋漓尽致的展现自己的冷酷,让世人都知晓,皇帝其实是个冷心薄面的无情人。卫家的势力在刘彻的有意扶持和卫青越来越高的军功下,从曾经皇帝信赖的新贵变成另一支庞然大物。这只由帝王亲手培养的巨兽,而今刺痛了帝王的眼。
主父偃曾在酒后对卫青由衷言道:皇帝对臣子的信任不会长久,他只需要对他有用而不会威胁到他的人。
卫青听得心惊肉跳,面对刘彻时,对天子问他的每一句话都要仔细斟酌,用心琢磨,愈发谦恭低调,谨小慎微。
他已经不是上林苑的那个单纯少年,身后庞大的家族重担压在他的肩上。皇后和太子在宫中的处境艰难,姐姐不止一次对他担忧提过自从其他几个儿子相继出生后,皇帝对椒房殿这边不像从前那样上心了。刘据的太子之位要想稳固,除去她在后宫克己守规不惹刘彻生厌,还得依赖外家。
“青弟啊,陛下他信任你,姐姐和据儿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了。”卫子夫紧握住他的手,那双与他一模一样的清眸含泪,盈盈楚楚,泣不成声。他内心的苦闷,却无人能说,只能不断压在心头。
姐姐一定是知道他和刘彻的关系的,所以才会对他说这番话。他不想承认的,是掩藏在皇帝慧眼识珠美谈下的谎言。
谁会一眼看出一个才刚满十二岁的奴隶少年有大将之相。不过是骗人的罢了,姐弟一同入宫,赠予平阳公主的千金就是可笑真相的最好佐证。
这件事别人不知道,卫青可清楚,这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官位越做越大,手中的权利越来越重,直至功高盖主,封无可封。
为了不招致帝王的厌恶,卫青愈加逃避刘彻的正视。他万般无奈的做法无形中导致他与刘彻之间关系生疏,君臣不得不离心。也许纯正的君臣关系才是两人最好的相处之道,这么多年来刘彻表现出的对他更多的是上林苑少年天子的执念,时间总会抚平不甘,冲淡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