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卫青以为自己已经能平静的面对刘彻,尽好作为臣子的本分,为他开疆拓土,守好大汉江山。他甚至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因为威胁到皇权被刘彻赐死。可他未曾考虑过,刘彻可能会先他一步面临死亡。
  这一刻,处变不惊的大将军终于认清,自己并不像自己所想象的那般淡然处之。
  刘彻虚阖着眼,有气无力道:「仲卿,还记得在上林苑时,你曾答应过我什么」终归是不甘心。
  “陛下。”卫青撇开头不愿让刘彻看到自己发酸胀红的眼眶。他艰难张口,极力维持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颤,嘴里像是含了黄连,沙哑着嗓子一字一句说出自己铭记一生的誓言。
  “卫青发誓今生今世忠心于陛下,绝无半分欺骗,半点敷衍。”
  “不是陛下……是刘彻。”刘彻翘起唇角,“你这不坦率的家伙……之前对朕说忘记了…果然是在骗朕…朕……”话音未落,捏住卫青手指的手一松,沉沉昏睡过去。
  卫青紧紧揽住刘彻的肩,身躯无法抑制地颤动,血色自左肩上崩出,在天青色的布料上氤氲成花。
  热泪一颗一颗自浓密的睫毛滴落在刘彻紧闭的眼上,顺着帝王的眼角滑下。
  昏睡中,刘彻断断续续都在做着同一个梦。
  五柞宫里,他看到一个黑氅红袍的老人,鹤发鸡皮,独坐于殿中。他就站在老人面前,老人却看不见他。
  刘彻吸了口气,举目四望,宫室宽阔之大,寒气侵体,那人老眼浑浊,耳朵嗡背,手里依旧紧紧攥着什么东西。
  直到老人嘶哑着缓缓念出「仲卿」二字,刘彻顿时只感茫然孤独瞬间漫上躯体。
  似乎是与老人共情,刘彻与老人别无二致慌乱的在吹拂飘扬的轻纱幔帐中拖着天子剑穿梭。与其说是在寻找何人,不如说是在躲避。
  他在躲避寂寞孤独的追逐,攥在手中的玉佩匆忙脱手摔得粉碎,只有一个碧青的指环咕噜噜滚落到老人脚边。
  老人佝偻着背,艰难地弯腰拾起,看到螭虎纹路里暗藏干透很多年的暗红血迹,瞳孔瞬间紧缩。
  这枚指环的两任主人心中深埋的挣扎与痛苦交织在一起,巨大的黑影如海浪倾泻,袭上老者干枯的身躯。恍然间,老人见到病入膏肓的年轻人用枯瘦无力的手指轻抚海东青的羽翼,最后扬手放海东青飞回自由的天空,自己的身体却随着凄厉的鹰啸,轰然倒入尘埃。
  而另一个,老人此生最牵挂的人,遭受来自老人无尽的猜嫌冷落,无法走出最爱孩子过早离世的伤痛阴影,与悔恨自责为伴。
  若不是心中还守着永远陪着帝王的承诺,衰败的身体也不用苦苦支撑十一年。弥留之际,他望向东方,是皇帝前往封禅的方向,鲜血不停从口中湍湍溢出浸满指环,凝成又一个化不开的执念。
  老人怔愣住,懊悔苦楚卷过布满沟壑纵横的苍老容颜。骄傲了一生的老人蜷拳捂住双眼,隆然跪倒在冰冷的地面,身躯在苦海中起伏,喉头似乎哽住石块,喃呢出的每一个字都在泣血。
  “仲卿!仲卿!朕悔了,朕悔了啊……我不该疑你,不该怨你,不该逼死子夫和据儿。这么多年来,你都不曾入我梦中相见,定是恨极我凉薄。我知错了,知错了……这条路太孤独,你就入我梦中,让我再见你一面吧……”
  形若癫狂的老人令刘彻遍体生寒,他转身欲走,老人伏在地上的脸蓦地抬起,阴气森寒的恶狠狠盯着刘彻。
  “都是你!都是你疑心甚重,才使我铸成大错,是你惹恼了仲卿,他才会生我的气不来与我相会!是你!”老人哆嗦着起身,张着骷髅似的手指朝刘彻激动地扑上来。刘彻接连后退数步,眼睁睁看老人的手指穿过他的胸膛,一头扎进身体中。
  “啊——”刘彻惊恐万状,大吼一声掀被而起,伴随来的无止境眩晕让他重新摔回床上。
  他摸索身侧冰凉的被褥,想知道卫青在哪,胸膛剧烈起伏,喉头咯咯响着说不出一句话。若是此刻有人在旁,定能看到他脸上笼罩着一层垂死的黑气。
  王义端着厨房熬煮的药粥轻手轻脚关上殿门,听见床板捶击的咚咚声,连忙小步上前轻声呼唤:“陛下、陛下。”
  刘彻气息奄奄道:“朕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陛下。”
  “卫青在何处?”
  “大将军还在和丞相大人与御史大夫等人处理政事,应该再等一会儿才会过来。”
  “扶朕起来。”
  刘彻在王义搀扶下半坐起身强打精神,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吩咐:“你把武强侯叫过来,大将军若中途到了,让他在殿外等候。”
  丞相武强侯庄青翟奉命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抬袖抡去额头的汗,怀抱皇帝口述的诏命回到臣子官署,命红翎卫士加急送出去。
  皇帝急诏在外代天巡视的大司马骠骑将军到鼎湖宫,那意思,似有托孤之意。
  第25章
  王义公公被精神忽好忽坏的刘彻骂得满头包,出来就扑通跪在卫青跟前哭求大将军快进去劝劝陛下吧。
  卫青入寝殿内,皇帝正倚床独坐望向窗外。见卫青来了,刘彻朝他招招手,卫青上前跪在榻前就要拜下,刘彻挥手叫他免了那些虚礼,吃力的让卫青离他近一些。
  “仲卿,快来看。”
  卫青无法,只能侧身坐在榻上,顺着刘彻意指的方向看去,是一支桃花,于晨露中盛放,花色艳丽,娇媚脱俗。
  大将军颊边露出柔软的笑,想起从长安启程时,侯府属于霍去病的那方小院里的桃花还是含着骨朵,现在应该也开了。
  去病奉旨在外,沿途不知道可有赏过花。
  刘彻见卫青淡笑,轻声问:“仲卿喜欢桃花?”他与卫青相处二十多年,清楚卫青的喜好,卫青对风雅不感兴趣,侍弄府中花草也是为了修身养性,他本身更喜欢宝剑骏马。
  卫青摇摇头,柔声道:“是去病喜欢,臣对桃花就多了几分亲近。”
  “倒是忘了那小子。”刘彻蓦然大悟,“他小时候为了缠你给他做甜心糕,还赖着朕坐在朕的肩上摘花,这你不知道吧。”
  卫青当然不知道,他到时正见一大一小两人脱下外氅兜着花瓣,满头满脸全是花粉绿叶。
  “朕已下诏命去病前来,你舅甥两人很快就能团聚,朕有话要留给你二人。”卫青觉得刘彻有一搭没一搭说的话尽管和缓,细听下却像在别离。微微张嘴想打断,刘彻摇头制止,接着道:“朕做了一个梦,看到朕要死了。”
  皇帝敬重鬼神,信方士炼丹,想要长命百岁,继续自己的千秋霸业,最忌讳说死字。
  可如今,他亲口提到自己的死。
  “梦里的朕说了很多含糊不清的话,朕也不甚明白。朕只是在想,倘若朕死了,据儿还小,这江山交给他,他扛得住吗?”幽暗的目光转到卫青脸上,气力不济,却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测。
  他言语中提到太子,以及对太子继位后处境的顾虑,不曾明说,卫青也听得明白,皇帝是在担心强臣弱主,刘据恐怕会成为第二个被外戚夺权操纵的惠帝刘盈。
  卫青低垂眼帘,眼睫半遮清亮的眼眸,自始至终温和柔顺。跟在刘彻身边二十余年,皇帝继位之初几年处处受外戚掣肘,他明白,为了防止外戚专权,皇帝想要他这个权倾朝野的大司马大将军的命。
  会怨怼吗?不,不会。他从不怨刘彻,相反十分感激。把一个骑奴提拔到做上将军,便是最后依旧会死于皇权的屠刀下,史书上也定会有他卫青一笔。何况,这二十多年来,刘彻待他与整个卫氏都很好。
  刘彻既然肯对他挑明,就代表不会给他安上任何莫须有的罪名,会让他体面的去,也会因他的识时务而留卫氏满门一命。
  刘彻对卫青讲了很多心里话,对太子仁弱恐压不住群臣的忧虑,母家强悍的担忧。
  皇后和大将军正值盛年,作为太子表哥的霍去病军权在握,刘彻一旦薨了,这刘家天下转瞬就能换个姓。
  他话说的越发平缓和顺,卫青听得就越是心惊胆寒。
  原来不仅是只要他的命,还有姐姐和去病!
  皇帝的意思,难道是要将姐姐和去病一同赐死么?
  卫青不可置信,身体自发深深地伏拜而下,思量着自己将要说的每一个字,真切恳求,“陛下,太子年幼,有皇后在可安后宫大局。去病年轻,何况他有安、邦定国之才,日后鞍前马后总能用得上的,望陛下三思!”
  刘彻见他紧张得仿佛一只炸毛的猫,料到他会这样说,低咳一声,庄重的表情遽然融化,笑得好似一个恶作剧得逞的顽劣孩童。他牵过卫青的手包入自己冰凉的掌心,用指肚剐蹭卫青掌中的厚茧故作惊诧道:“卿就不为自己考虑考虑?”
  只见卫青依旧恭敬跪伏,过了良久,刘彻一声长叹。
  “起来罢。”手指缓缓松开卫青,顿了顿道:“像仲卿这样敦厚忠实的人,少了。朕之一朝能有你这样的臣子,是朕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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