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帝王挺直脊背正襟危坐,尽量让自己失了气力的声音充满威严,“听好朕接下来的话,卿当谨记。”
  “朕死后,秘不发丧,红翎传信各诸侯国相密切监视诸侯王一举一动,若有异动者,不问真假,即刻下狱。有闹事者,就地格杀!太子刘据承继朕的大统,念其年幼,命你与霍去病、庄青翟、张汤四人共同辅政。遇大事,朝议商讨,由你决断。仲卿,你要保护好据儿,替朕守好这汉家天下!”
  “陛下!”一连串诏命惊雷炸响在耳畔,震耳欲聋。卫青不顾礼仪抬头深望君颜,见刘彻对他笑容温文,温柔缱绻,黑眸中的高深莫测已寻不见,唯有真挚与万千不舍。
  “朕对你的最后一道诏命,便是朕入殓时,要你剪发一束放入朕的棺椁中。朕的茂陵不立皇后墓,于朕帝陵东北二里处,是朕为你选好的位子,你百年之后当长眠于此,陪伴朕。去病的位子朕也看好了,朕一直将他当做我俩的孩儿,朕自然舍不下他。朕要你时时的思念朕,这颗心要装着朕,不许再给别人。不许给姐姐,也不许只想着你的宝贝外甥。”
  “陛下……”卫青嘴唇惊诧微启,唇齿打颤。刘彻以为卫青是对陪葬在东北角有异议,挥袖果决道:“这是朕的遗诏,卿当谨遵诏命。”
  “陛下!”卫青大力摇摇头,那神情仿佛又回到了上林苑时,他还是那个天真懵懂的少年建章监。卫青红着眼望向刘彻,单手捂住因情绪跌宕起伏而崩裂的左肩伤口,澄澈如泉的眸子涌出晶莹的泪,语带哽咽道:“卫青愿随陛下而去!”
  他自请殉葬?!
  刘彻瞪大双眼,无法再维持庄严的表象。
  “你、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怎能如此!”刘彻抖着手指,双目赤红,几乎低吼出声。
  卫青,你是吃定朕了么,叫朕连走都走不安心。你不是怕朕么?不肯把心交给朕么?你要随朕去,你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刘彻喘着粗气瞪着卫青,卫青亦是无比坚定迎着他刻意转为冷峻的目光。君臣两人对视良久,具是强忍悲痛。不知是谁先行动,漆黑与天青色的广袖纠缠不分,刘彻低头亲吻怀中人沾泪苦涩的唇瓣,枯槁的手指抚摸卫青的脸颊,牢牢记下每一分触感,代替卫青的手帮他捂住伤口,感受彼此的呼吸心跳,最后目光再次相碰,相拥而泣。
  “你这个傻子,讲这话做什么!你是存心想让朕伤心,狡猾的家伙,你叫朕怎么忍心对你放手,叫我如何抛下你!”嘴唇嗡颤着贴在卫青耳廓边苦涩呢喃。
  窗外微风拂动枝丫,花瓣纷纷如絮,零落一池春水。飞叶携花飘落入窗,划过帝王轻抚将军眉梢的指尖,静谧地垂落在将军乌黑的发间。
  ……
  雨后的回廊上,有几人行色匆匆,领头者一身玄衣,袖摆描着华贵的玄鸟云纹,随着迈开的步履,袍袖翻飞如云。
  往来的宫人互相暗示,尽皆快速退到长廊两旁朝玄衣的年轻人恭敬行礼。有些宫人悄悄抬眼,视线一直追逐年轻人俊美飒爽的侧颜,既希冀年轻人的目光能有一丝垂怜给他们,又希望年轻人永远也不要注意到他们。
  纵使皇帝的诏命尚未发出,身处鼎湖宫的人都已是心照不宣。这位奉命而来的年轻将军即将会成为手握帝国权力核心的人物之一。
  他会比现在的位置更近一步,达到凡人无法企及的高度,愈加高不可攀。
  王义推开寝殿的门,领在年轻人身前一路小跑,到躺在龙榻上虚弱的帝王身边低声禀报:“陛下,骠骑将军到了。”
  年轻人挺拔高大的身影随后从乱舞的轻纱幔帐后出现,撂袍拜下,口称参见。
  布料摩擦响动了好一会儿,皇帝掀开疲惫的眼帘吐出一口浊气,在王义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身,拍拍榻沿示意骠骑将军到跟前来。
  霍去病起身上前来到刘彻身旁,复又恭顺跪下,一双星眸认认真真看着面色蜡黄的帝王。
  刘彻端详霍去病半晌,见他斜飞的剑眉少见的凝着惨淡愁云,觉得这小子表情变得着实有趣,不由开怀,只是久病未愈,失了力气。
  皇帝调侃骠骑将军小混球一个,难得见他脸上有除去桀骜之外的表情。不然还以为除了卫青外,天底下不会再有别的能让骠骑将军上心的事。
  霍去病抬手执礼,沉声道:“臣是陛下的臣子,忧陛下之所忧是臣作为臣子的本分。”
  此话落到皇帝耳朵里,旦觉惊奇,刘彻笑骂他:“什么时候学得你舅舅那般滑溜。”
  “舅舅才不是,臣多谢陛下大度不计,是臣自己惭愧以前多有任性。”霍去病立刻出言维护卫青。
  果然只是面子改了,里子依旧是那个张狂的长安小霸王,刘彻感慨。他想霍去病如果像他其他儿子一样乖得跟个鹌鹑似的,他也不会对霍去病另眼相看。就算他是卫青的外甥,天生的将才。
  霍去病是大汉最锋利的尖刀,这柄利刃在他的无边纵容和娇宠下尽情绽放属于天之骄子的辉光。
  在刘彻所描的宏图中,最闪耀的那颗将星当属霍去病,他要继续重用霍去病,用这柄出鞘之剑为他扫平四方,可现在……他已经没那么多时间了。
  皇帝怅然,时间于他而言宝贵,还有很多事需要交代。他问骠骑将军,可知急召他来所为何事。
  霍去病略一思忖,随即回答:“知道啊,陛下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召臣嘱咐身后之事。”他说得直白巧妙,用了「陛下觉得」四字,刘彻忽略了这四字。虽然霍去病口中所说的确是事实,可刘彻听得心里依旧不得劲。好好的话到他嘴里总能变了味儿,这小子是不是性子太张扬,太口无遮拦了,天生就是专门来气他的。
  “臭小子就不会好好说话了!”刘彻瞪了霍去病一眼。
  霍去病无辜歪头,耀似星辰的凤眸灼灼,眉间的愁云渐渐扫去,充满日常与皇帝对垒的气势。他耐心解释道:“可陛下其实就喜欢臣这样不是么?若是连臣都像他们那样对陛下小心翼翼,陛下面对的一切不都是假的了?”
  他一贯是真性情,刘彻重病,周围的人都如履薄冰的伺候着,让刘彻内心更加焦躁不安,似乎可以数清自己还剩多少时日。只有霍去病,照样用平日的态度与他交谈,这无形中给皇帝一种安抚错觉,自己并不是将死之人。
  刘彻对这番话很受用,不忘夸赞:“哈哈,你小子确实够肆意妄为,像朕!”笑完后,眸中笑意倏地一隐,变得极为严肃。
  “不过你的性子是得改改,再这样下去,怎么能担负朕交托给你的重任。”
  霍去病闻言正坐,在刘彻严厉地注视下肃穆了一张脸,他知道,刘彻将要开始说正事。
  “大司马骠骑将军,朕死后,卫青与你共同辅佐太子治理朝政。卫青主掌内政,你主掌军事,为我大汉守疆拓土的重任,朕交予你。朝中若有想要挑拨离间太子与辅政大臣间的关系,乱我朝局者,朕赐你生杀予夺之权,必要时可先斩后奏!”目光犀利一扫霍去病,观他反应。
  霍去病听后不发一语,直到刘彻说要赐他生杀予夺之权时乍然抬头,神情复杂地盯着皇帝好一会儿才犹疑道:“陛下,您知道臣素来任性,您难道就不担心交给臣手中的权力太大,反而会不利么。”
  “那就看你自己如何去选,若是你真有二心,你舅舅都饶不了你!”
  “可臣也不想要这样的烫手山芋呀。”霍去病为难。
  “你把朕赐予你的权力当做麻烦?”刘彻几乎怀疑是自己病重精力不济听错了。这小子都这时候了偏偏这样不识相?
  “太子作为未来的储君当由陛下以身作责亲自教导才是,陛下春秋鼎盛,岂能轻言生死。姨父,您难道就不想知道去病怎么还敢老神在在同你说话么?”
  霍去病叹了口气,突然的一席话叫刘彻有些反应不过来。一时间寝宫里寂静,只能听见铜漏滴答的声音。
  “什么意思?”微微一愣,刘彻问。
  狡黠弯起的唇角一咧露出雪白的牙,霍去病曲指拿指节揉揉额角,讲明来龙去脉道:“臣在来鼎湖宫的路上遇到游水发根,他对臣言上郡有一群巫师生病时会有神鬼附体,到时可请神君前来救治陛下的病。舅舅已经派人将他们安置在甘泉宫了。臣观陛下已无灰败之相,想是病情好转,臣请陛下保重龙体,勿要自暴自弃。”
  刘彻的病来势汹汹却的确有救,卫青当时得到消息非常匆忙未来得及禀报,只有霍去病代为转达。
  这个消息极大的激起了刘彻求生的欲望,险些快要喝不进汤药的皇帝心情大好下又多喝了点,病体果然渐好。
  等病情稍缓,刘彻即起驾前往甘泉宫,在那里他自言得到神君的帮助身体好转,不多久就康复如初。
  经过这一次事,皇帝与大将军跌入冰点的关系融化,表达过彼此的真心,就不愿再戴上伤人的假面。
  刘彻继续在属于他的疆土上挥洒热情,彰显自己的雄才大略。有他的大将军陪伴,帝王比之以往更为意气风发,只是一年之后,发生了一件令他们都始料未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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