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这样荒唐可笑的话阿耶竟然也信,不分青红皂白召他进宫劈头盖脸将他斥责一顿。
部下被打伤,自己还被泼脏水,李世民气到眼前发昏,抬头直视李渊据理力争,得到李渊拍案大喝:“逆子无礼!谁允许你直视君颜的!”
“父皇……”
“好,朕看朕现在是管教不了你,你给朕出去!”扬袖直指殿门。李渊胸膛起伏,红眼像头发怒的狮子。这还是那位宽厚的慈父,还是亲口说一家人在一起仅以家人之礼,不用太过在乎君臣之礼的人吗?
那一声怒喝穿过漆红雕花的殿门远远传到殿外,连等在殿外悄悄附耳偷听的尹妃也吓了一跳。看不出平素耐性十足的老头子能凶成这样,还是对自己最宠爱的儿子。
李世民袍袖下的手指掐进掌心,瞟见李渊按在御案镇纸上的手。他敢肯定,若是自己再多说半个字,那块镇纸一定会不由分说砸破他的额头。
我究竟还要怎样做,您才能对我满意?此时的李世民真想不顾一切问李渊。作为人子,与亲身父亲产生隔阂是他努力避免,也最不想看到的。可是事态依旧朝着他最绝望的那一方发展,他终于想起一直想要忽略。然而却死死压在心底挥之不去的阴影。
刘文静之死。
原来这一切早在武德二年就已经有预兆。只不过当初太多的事情牵绊他,让他无暇顾及。虽然他早就清楚察觉,也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自我逃避。
“儿臣……告退。”简短的四个字几乎是从钝痛的喉咙里哽出来的,李世民倔强强迫自己的声音不要发颤。以往只要他有一丝情绪低落,坐在上面那位都能敏锐觉察,倍加关心,现在怕是连多看他一眼都嫌烦。
退出两仪殿时,眼角余光捕捉到抬袖掩口的尹妃,女人眼中看笑话的得意毫不虚掩,连把这件事跟自己撇开干系的假装都不屑做。
毕竟在她眼里,高傲不可一世的秦王已经日薄西山,不复从前威盛了。
回到弘义宫,他吩咐管事从库房里挑最好的药材送到杜如晦府上。
谢绝所有人邀约拜访,一人反锁在书房中翻着幼时阿娘教他写诗的诗集闷着。
“收敛?我为何要收敛?玄衫下摆猎猎的骠骑将军嗤笑,“军功越高君王只会越猜忌,与其让他觉得我手握兵权,包藏祸心,最后砍我全家上下,不如就明摆做给他看,我就是这样嚣张跋扈,不服来战!舅舅就是为了一家老小太谨小慎微,所以才总是被老头子欺负。我吃不了那亏,受不了那气,老头子觉得我目无尊长。尽管将我下狱,反正少爷我就是不改!”
且不论霍去病私下把正值盛年的刘彻喊老头子这一任性之举。年轻人在一起总是有许多共同话题,从骑兵战术到战场地形,还能对着吹牛皮。
讨伐刘黑闼时,李世民与霍去病偶然一次聊到刘彻与卫青的关系,好奇他们是不是真的到了史书上记载的冰点,毕竟卫青被刘彻用竹简砸破过头。刘彻虽然脾气不好,到底有帝王涵养,不至于对自己的肱骨之臣下狠手。
霍去病跳脚,原来他回去发现舅舅额头上的浅痕是这样来的,气得牙关咬得咯咯直响,直骂臭老头子脾气坏得很。顺带鄙夷李世民这种史官个人臆测胡乱编写的也信,不过也提到卫青与刘彻之间确实关系复杂。
骠骑将军对大将军向来是言听计从,他相貌随大将军,处世之道却跟卫青完全南辕北辙。正如他话中所言,把自己放透了,别人反而看不出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将张扬骄傲作为自己的铠甲,既不失自己本性,也不叫他人真的看透。
苦叹自己始终达不到霍去病那样洒脱。毕竟霍去病面临过生死,很多东西看得比那些比他多活几十年的人还通透。
或许他真的应该学着放下,接受父亲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父亲的事实。人心是会变的,他自己都会变,不能要求别人一成不变。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父子俩应该会就这样疏远着但相安无事下去,一道突来的敕命再次打破平静。
身为皇子进宫侍奉皇帝宴饮本就无可厚非,错就错在李渊的刻意冷落让秦王身边显得孤寂冷清。
李世民就坐在李渊左手下方,极近的位置,宴会开始到现在皇帝的目光都没有停留在他身上哪怕一瞬,更别提作为一位父亲,本能应该关心自己的孩子。
没有,什么也没有。
皇帝与自己的爱妃说说笑笑,听着宗亲们天花乱坠的恭维,大笑着抚着胡须满脸欣慰。只有奉命而来的秦王格格不入,他听着自己的阿耶温言关心其他人,而这个儿子,在他眼中就是空气。
既然厌恶,又何必叫他来给他难堪?
若是阿娘在的话……
太穆皇后因病早逝,十几年过去,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已经站在权力巅峰,揽顾苍生。而昔日的飒丽红颜,已经化作泥下枯骨。
阿娘……孩儿,好想您啊……
妃子的娇笑刺耳无比,更刺得那颗思念逝去娘亲的心隐隐作痛。喉间压抑不住悲啼,李渊耳尖听到从秦王坐席上传来泣声,不高兴看过去,责问:“为你大哥和四弟开的庆功宴,你哭什么哭。”
“回父皇,儿臣……儿臣是只是触景生情,想阿娘了……”言罢抬脸,湿红的眼眶噙满热泪凝视李渊,漆黑深邃的眸中悲戚沉沉。
李渊见之不由倒吸一口气,二郎是他与妻子所生的所有子女中长得最像妻子的。妻子亡故,他悲痛万分,最喜爱的二郎甚至因此也大病一场。他日夜守在二郎的病榻旁握住他还未长开的小手,眼神描摹那张六分像妻子的脸,已不能再接受倘若二郎也离他而去该如何面对。
曾经,他是如此欣慰能有这样一个优秀过分的儿子,让他既能睹人思人,也能不断激励自身,为了孩子,为了身后偌大的李家,冒死也必须拼上一把。
到现在,天下入怀,当他再看见这张熟悉的俊颜,心中波动的不再是安慰,反是厌烦。
似乎是在不断提醒他,猜忌自己的孩子,他错得有多离谱。
呵,他是皇帝,怎会有错!
定是这二郎觉得亲爹对他不公,又知道自己长得像亲娘,故意借此机会到亲爹面前来卖惨。
当着宗亲的面博一个孝顺贤王的名声,为得就是拉拢人心,蒙蔽圣听,好让李渊心软不把兵权收回去。
狂妄!
思及此,在李渊眼中来看,李世民此刻一言一行都是在故意示弱实则别有用心。
他好深的心机,竟然胆子大到算计到自己父亲头上。
李渊沉下脸来不说话,冷眼瞧着自己的二儿子。
陪在李渊身旁的尹张二妃一听秦王思念太穆皇后,试图用父子亲情拉回李渊。李渊耳根子软,再叫秦王这样作色示弱,难保李渊不变卦。眼珠一转当即扯住皇帝的袖子梨花带雨哭诉开。
李渊眼中只有美人,哪有儿子,忙对妃子柔声安慰,对秦王一脸不耐。
李世民再也待不下去,起身告退,转身冲出殿去,两行泪如雨而下,拼命咬住下唇才让自己不嚎泣出声。
困惑、无奈、委屈交织在心头化作利刃,一刀一刀将他割得体无完肤。
脚下生风,听不见长孙无忌焦急的呼唤,无视在宫门处等候的为他驾车的秦王府车骑将军侯君集,李世民奔出宫门,一头扎进宵禁里漆黑寂静的街市之中。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纵然是堂堂秦王殿下,大晚上到街上乱逛,被巡视的守卫撞见免不得也会被盘问。
“世民,你别乱跑了,咱们手上没有陛下签的文书,要是被守卫撞见就说不清了。”长孙无忌好不容易追上他,汗湿后背,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就让他们打我好了,抓我到牢里去,把我一抹到底,也称了他们的心!”李世民气道,这话一说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报复的快感。
他在报复谁?最后也只能惩罚自己。
长孙无忌被他吓得半死,慌忙上手捂住秦王金口。
“我的殿下啊,您小声点,隔墙有耳呀。”
“无忌哥。”李世民摇着头,后退几步颓唐靠在墙边,也不管墙里有没有人家。“我过得太憋屈了,身上担了那么多虚名,表面风光无限,实际上什么都没有。连亲生父亲都不要我了,我还有什么念头……”还未说完,蹲下身脸埋进抱紧的臂弯中痛哭失声。
长孙无忌心疼,自从平定刘黑闼叛乱回长安后,他看得出世民一直都只做强颜欢笑,为了秦王府一众强撑自己,天知道他在他们都不知的地方受了多少委屈。
长孙无忌一把拉起李世民,伸臂将之搂进怀中紧拥住,摸着李世民的头轻轻拍着他的背好生安抚:“好二郎,无忌哥陪着你呢,还有无忧和承乾青雀他们。府上那样多兄弟,哪一个不是心里向着你,切莫说这些丧气话。”
“听话,咱们先回去,回去也开个宴会,敞开吃喝,定比那地方热闹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