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长孙无忌嘴里哄孩子似的不停安慰,搂着哭得噎声挪不动步的李世民扶他慢吞吞上了王府马车,自己随后跟上。
  与负责赶车的侯君集互相看了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幽幽怒火,胸中义愤填膺。
  他们的殿下,自己捧着疼着还来不及呢,竟叫宫里那群鼠辈随便欺辱了去。秦王府一众幕僚本就只向秦王不向皇帝,今此一次,只会让秦王府更加齐心。
  第35章
  武德六年对于整个秦王府来说都是难熬的一年,这一年大小战事依旧不断,战场上却没有秦王府活跃的身影。
  那次宫宴后没过几日,李世民被派往并州加强并州边线对突厥的防御。刚到并州没多久,就听闻有消息称:淮南道行台仆射辅公祏叛唐。
  李世民接到长安来的敕令,李渊任命他为江州道行军元帅,似乎是想让他领兵去平叛。
  可不久后,皇帝那边又改命赵郡王李孝恭和岭南道大使李靖领兵,与怀州总管黄君汉、齐州总管李世勣一起讨伐辅公祏。
  秦王遂一直留在并州。
  江淮那边打得轰轰烈烈,秦王在并州率领部下每日训练士卒,登城查看防御工事。
  唐朝和突厥的冲突通过一系列和谈暂时达成和解,突厥大军退回突厥境内。
  边境安定后已没有多停留的理由。紧接着一纸敕令又急召秦王率军返回长安。只是李渊想不到,雷厉风行的二儿子这次回军速度缓慢,令他不得不再三催促,甚至亲自跑到华阴去等。对李世民表面乖顺,暗里不听他的敕命十分恼火。
  “朕看他就是脑后反骨冒,这逆子,简直气死朕了!”李渊背着手在殿内气急败坏踱步,当着裴寂的面大骂李世民。
  裴寂躬身低头,口称陛下息怒,苍老面皮微微抽动极力忍住笑。李渊对李世民的忌惮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换做几年前,李渊才不会在乎李世民回军快慢的问题,现在只因这点事便大动肝火,怀疑秦王别有用心。
  看来不用他费心含沙射影,秦王自己就能把自己推进火坑。
  这也不怪李渊多想,李世民的确是故意的。他是借这件事试探李渊对他是否还存有父子之情。人心都是肉长的,李渊一再冷待他,叫他怎能不心寒。况且,他放在宫内的眼线递出消息,李渊已经起了废除他王爵的心思。若非陈叔达一力劝阻,他李世民恐怕早就是一缕枉死的幽魂了。
  哈……哈哈。骨肉亲情都敌不过权力欲望的侵蚀。在他们眼中,秦王只是一个觊觎皇位的狂徒罢了。
  李世民放下笔,案上摊开墨迹未干的是他新写的关于在并州增设屯田的奏章。这道奏疏递上去,皇帝会不会采纳他不知道。但身为臣子,纵使处境艰难也依旧要恪守臣子的职责。不知他的这份真心李渊能否体会到。
  只怕又只是他的一次自欺欺人罢了,终是狠不下这颗心。
  李世民立在窗边,望着对面房檐下结成的冰晶,院中絮絮下落的飘雪,忧色凝滞眉心,长叹一声。
  这时书房外侍卫禀报:尉迟将军求见。
  秦王在花厅接见尉迟敬德。黑肤的汉子一见秦王,咧嘴笑开,笑容真挚,呼出的白气挡住他的脸也挡不住那份浓烈的热情。
  尉迟敬德一身便服,声如洪钟,愉快道:“终南覆雪,正是赏雪的好时节,卑将斗胆请殿下一起外出赏雪。”
  秦王这一年来所受的打击冷落,秦王府上下都看在眼里,所有人无不满腔义愤。可他们位卑言轻,尚且需要秦王的庇佑,何时才能真正扬眉吐气。
  亲眼见神采飞扬的秦王殿下日渐消沉,众人心疼,绞尽脑汁想要减轻秦王忧思。
  为此李承乾和李泰小小年纪每日连文章都多背了两篇,只为阿耶来看他们时心中能多几分宽慰。
  李世民的长女襄城跟着她阿娘学绣香囊,里面装着混有安神香的花瓣,踮脚递到李世民面前,奶声奶气的说希望阿耶开开心心的,不要整天皱着眉。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秦王的一份心意,李世民无不感动。
  身边有这样的一群人,就算宫里再冷漠窒息,又怎会真的击垮他呢?
  知道他们一心为自己着想,李世民对来自属下的邀约照单全收。点头应下尉迟敬德的邀请,与他一道策马出了弘义宫。
  终南山距长安六十余里,晚上得在那边找地方过夜,见尉迟敬德马鞍上挂了几个鼓囊囊的包袱,显是有备而来。
  面对秦王的随口一问,尉迟敬德挠挠后脑勺笑笑。只说带齐工具作料给殿下烤兔子,接着道在终南山看到有雪狐出没,运气好还能打一只。狐狸肉大家都没吃过,但狐皮是好东西。
  秦王身形颀长矫健,一袭雪色冬袍裹身丝毫不显迟钝臃肿。长安雪下得这样大,高高的衣领挡不住刺骨寒风。常年在战场上拼杀的人身体都有暗疾,李世民身体底子不好,这些年下来作息不规律让他的肠胃饱受折磨,到了冬天更是畏寒。要是有雪狐皮的话正好可以给他做个围脖保暖。
  李世民仔细听尉迟敬德说完,半晌没开口说话。尉迟敬德对他的感情不知从何时起已不再掩饰,一记直球抛过来,叫他措手不及怔愣当场。
  这叫他如何再找借口尉迟对他只是错把同袍之谊当深情。
  他一直保持不回应也不拒绝的态度,就是想让尉迟敬德知难而退。饶是旁人,心心念念这么久没有回应早该泄气了,尉迟敬德却浑然不觉,依旧笨拙的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秦王的好。
  世上竟然会有这种不求回报的情感?
  李世民看向尉迟敬德凝视他时总是饱含温情的眼,瞬间逃避似的移开目光。
  于公,他对尉迟同样将心比心,赤诚以待,当然能做到当初承诺的绝不相负。然就感情这方面,可不是简简单单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
  “多事。”李世民侧头咬唇低声说着,急忙扬鞭当先出了城门。
  尉迟敬德打马跟在他后边,嘿嘿笑着也不多言。
  殿下嘴里虽在抱怨,鼓起的双颊却染上两抹淡淡的红霞。局促躲闪的眼神藏不住羞恼,不像是生气,倒像是特别不好意思。这是不是在说明,他其实对这些挺受用?
  ……
  脚踏厚雪,洋洒落雪掩埋脚印,竹枝撑不住雪重,在铮铮弦音中轻折。
  尉迟敬德循声而去,青年身披绒裘坐在梅树下拨弄丝弦。
  雪花纷纷,青年乌黑的发上盛着雪,往下看去,连睫毛尖都凝着霜花。他的脸好似覆了一层冰霜,神色未动,细细的指尖翻飞奏着怀中的琵琶,双眼直直望向远处。
  昨日到了终南山脚下,秦王在客店里看到一把五弦琵琶,花了点钱买下。早上尉迟敬德醒后发现秦王已经出门,琵琶也不见了。心念一动,上山侧耳仔细听着音,果然找到了秦王。
  尉迟敬德道:“殿下的琵琶声中有锵锵峥嵘音。”
  李世民笑问:“敬德也喜音律?”
  “卑将只是一介武夫,不过是幼时隔壁的教书先生喜音律,周围的小孩子也跟着懂了些。”尉迟敬德把护在袖下冒着热气的手炉小心放进秦王怀中,粗糙大手轻轻扫去青年发丝上的积雪,单膝跪地替他拢好将才弹琵琶而微散开的绒裘。
  随着动作,枝头盛开的梅花暗香与李世民身上衣料的熏香扑鼻而来,氤氲着让他神思有些恍恍惚惚,就连手中的动作都悄悄慢下来。等终于整理好后,从怀里拿出油纸包,里边放着几块各色点心。
  “殿下不该未用早膳就独自上山。”
  李世民接过糕点咬了一口,“敬德,你可真像老妈子。”
  尉迟敬德郑重道:“是卑将邀请殿下出来赏雪,要是殿下因此染恙,卑将万死难恕。”
  这方面李世民一向拗不过下属,谁叫他比他们年纪都小上许多,私下相处时那些人总会不自觉以保护的姿态关心他,担心他太过大条,心细的提前为他打理好一切。
  “好啦好啦,我下次不会了。”李世民摆手示意尉迟敬德赶紧打住,好不容易有份难得清净,他才不要被念叨。
  糕点隔着油纸,拿在掌中温热,从落脚处到半山有一段距离,可想而知糕点揣进怀里时有多烫。
  李世民心里有些愧疚,知道因为自己的任性,尉迟敬德又受累了。
  “没烫着吧?”
  尉迟敬德摇头,见秦王歉疚地看着他,漆黑的眸子温暖如初阳。他略微一怔,心念微动鬼使神差抬手抚上李世民冷风吹拂下散了温度的脸庞。
  掌心因激动和紧张变得滚烫,尉迟轻声道:“不烫,我皮糙肉厚的,哪怕这些。”
  李世民倏地睁圆眼,他想不到,尉迟敬德会突然如此大胆。
  见到秦王惊诧的神情,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看自己的手摸在哪里,尉迟敬德瞬间如遭雷击般抽回手,随即跪地额头紧贴地面请罪,“卑将适才冒犯殿下,请殿下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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