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敬德……”李世民喃喃,怀中的琵琶随着话音侧歪到一旁。他低低叹了口气,起身单手拉起尉迟敬德。
“起来,我没怪你。”
“殿下?”
“咳。”李世民尴尬咳了一声,话中带着几分不自然,“只是你还是要注意一点,只有你我二人还好。若是还有他人在场,看你怎么解释。”
“殿下不怪卑将以下犯上?”尉迟敬德悄悄抬眼观察李世民脸色,发现他冷得有些发白的脸漫上薄晕,更多的是有些不知所措的羞赧。
见多了战场上从容镇定,战场下飞扬活波的秦王,他羞窘的样子的确少有。更何况尉迟敬德短短不到两天的时间居然见过两回。
他在秦王心里的位置已经稍许有些不同了吧,就算殿下极力掩饰,细枝末梢的不禁流露是连殿下自己都无法察觉的。
正是这样的细节,才会让尉迟敬德一次次沉溺下去,明知道不会有结果,也依旧不愿抽身。
纵然他们之间的身份天差地别,他心里也非常清楚,与李世民之间或许没有可能。李世民觉察不到他的心意,亦或许即使知晓也不愿回应。
可他甘愿为了秦王,奉上自己全部的忠诚。在秦王府面临巨大的倾轧下,让自己化作最锋利的矛,最坚固的盾,为他披荆斩棘,劈波斩浪。
秦王有平天下之志,治天下之能。虽然他在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多方推动下,对那个位子依旧没表现出特别强烈的愿望。
但是,正如他人心照不宣的,秦王目前只不过是囿于礼法。假以时日,他必会挣脱束缚,翱翔九天之上,俯瞰芸芸众生。
第36章
于终南山逗留两日,李世民与尉迟敬德一道返回长安,踏着开市的更鼓,马蹄哒哒敲响青色的石板。
路旁商户迅速,明明刚开市不久,街上业已沸沸扬扬,两人需要小心调整马头的方向才能避开路过的大型货物,不至于被挂倒。
这就是乱世之下,少有被战乱影响的,繁华与安逸并存的长安。
用手推开挡住视线的灯笼,尉迟敬德轻夹马腹追上前方悠闲坐在马背上感受热闹市井的秦王,笑问道:“听说津溪楼新出了茶点,殿下可要去尝尝?”
“好哇。”李世民点头,想到津溪楼方位,直起腰身望着长长街道上一望无际的攒动人流,径直翻身下马,自己牵马缓缓而行。
穿过人流,来到津溪楼下,把缰绳递给等待的小厮,吩咐给两匹马喂最好的草料,之后撂袍一前一后上楼,选了个靠窗的座,要了一壶新茶,几碟招牌茶点。
津溪楼的茶好,不过这楼远近闻名的不是茶叶,而是茶点。听说后厨负责制作茶点的是茶楼主人的妹妹,从未在人前露过脸,手艺倒是无可否认的一绝。
茶点清新软糯,面皮细腻,入口存有些许冰凉。但不至于凉到难受,反在这寒冷的冬日生出一股奇异之感,上瘾般叫人不禁想要多吃几块。
茶水清香入脾,咽下茶点再饮一口香茶,瞬间只觉神思清明通透,耳畔听着风吹雪中的琼枝玉树,宛若月下听雪。
这座茶楼的茶与点心合起来就是一首诗,时节不同,诗也不同。曾有人玩笑问店主为登楼的客人们准备了多少首「诗」。店主莞尔,答曰只要客人心中诗无穷,那津溪楼的「诗」自然也是无穷无尽的。
只因那「诗」其实就在客人自己心中。
李世民捻着青瓷小杯,支颐倾听楼下琴师弹奏清亮的曲调,双眸轻阖,神情极是放松。
对坐的尉迟敬德见了,放茶壶的动作下意识都变得小心轻缓,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打着手势示意小厮不要再领旁人进入这方地界搅扰了清净。
小二点头,小声招呼几人轻手轻脚抬来两扇屏风将这方地隔开,只剩尉迟敬德眼神发亮,认真注视着仿若小憩,呼吸绵缓的秦王。
“你一直盯着我作甚?”李世民忽然开口,依旧闭着眼,远离战场日光曝晒而逐渐转白的脸上似笑非笑。
“臣……”躁红忽地蹿上脸,尉迟敬德张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就是单纯想看,看着喜欢。他总不能就直接把真实想法说出来,就算殿下依旧会原谅他。但他并不想再无端给殿下平添困扰。
正在他结舌之际,李世民「嗯」了一声,掀开眼帘,侧身头探出窗外看去,路上人仰马翻,接着匆忙跑出一身青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
李世民蹙眉,“魏征?”他与魏征交际不多,因着少时的那番经历,以及魏征当庭拒绝他的招揽,他对此人印象深刻。
此人正是魏征,也不知是惹了什么仇家。身为太子洗马竟然在大街上被人拿刀追杀。魏征虽不会武,到底是在乱世中活下来的人,左躲右闪一次次躲过迎面劈下的刀刃,身上衣服破了几个大口子却神奇的没有受伤。
街上拥挤更突遇刺杀,魏征行动再灵活也受限。就在退无可退之时,眼前一花,一道白影掠过,双脚离地的同时身体腾空,接下来就是脑门被撞的无比清晰的痛。
捂着被撞得天旋地转的额头,魏征脚下不稳,昏沉间听到青年清朗的嗓音,含着歉疚,笑意盈盈。
“适才情况紧急未来得及注意窗框,撞着了先生,抱歉抱歉。”
李世民嘴上说着不好意思,促狭的笑意表明其实他就是故意的。救魏征只是一时兴起,他可没忘记魏征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他,转头就投奔东宫的事。
就像是孩子被抢了心爱的玩具,明明他才是最先认识魏征的,而且还救过他,怎么人才偏让大哥捡了便宜,秦王殿下想想都觉得糟心。
魏征听声音觉着熟悉,捂着头,抬袖擦了擦痛得泪水迷蒙的眼,抬头只见一张神采奕奕的俊颜张扬夺去周围所有的光彩映入眼中。
英姿勃发,满身贵气。云层浑厚挡住日光,青年身穿雪白冬袍却丝毫不显清冷疏离,反而整个人都洋溢着温暖。
“下官见过秦王殿下,多谢殿下救命之恩。”脑门痛楚未消,恪守礼仪的魏征依旧整整衣袍躬身行礼。
“先生不必多礼。”
见魏征痛成那副模样,李世民暗忖是不是自己下手太没分寸了。就算是小小出口恶气,也不能直接把人给撞傻了。
正要高声吩咐小厮找些伤药来,楼下解决完杀手的尉迟敬德两步跃上楼来。
“殿下,您……”见李世民扶着魏征坐下,尉迟敬德噤声,他嘴角抽了抽,从鼻子重重喷出一气。
这书生不是没受伤嘛,装柔弱让殿下扶着他,多大脸啊。尉迟将军两眼嫌弃。
“敬德,帮我给魏先生找些伤药来,他撞着头了。”李世民言语温和,一脸痛惜,当然他不会说是自己使的坏。
尉迟敬德深深睨了魏征一眼,领命转身下楼。
李世民扶魏征在位子上坐好,翻开茶杯给他倒上一杯。
“先生这是摊上事了,为何被人当街追杀?”
按理说魏征身为太子近臣,身为朝廷的官员,怎会被人在大街上追着砍。
魏征沉默。
李世民想到自己曾在密林被一群杀手刺杀过,道:“不会先生的人头也价值不菲,被黑市悬赏了?”
他不过随口一问,魏征沉默半晌,点点头。
果然是被黑市张榜悬赏了。
李世民被悬赏有理有据。身为大唐秦王,身系国之命脉,就算郑夏两大割据势力已灭,突厥和梁师都依旧想要他的命。
而悬赏魏征的理由说来复杂,其实也简单。他几次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劝降数州,安抚百姓流民,稳定地方局势。乱世虽乱,同时也是一些人发迹的好时机,他凭白断人财路,不遭人恨才怪。
杀不了领兵平定叛乱的太子、齐王,他们身边的谋士可以杀掉泄愤,即使行动不顺也可以恫吓他人。
何况朝廷官员被刺杀,一时抓不到幕后黑手,凭皇帝几个儿子间水火不容的关系,挑起唐廷内部的纷争,大把人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因此杀掉一个魏征,一本万利。
不用魏征明说,李世民转念已想通其中关窍,对魏征亦生出同情之心。若不是他今日恰好遇上及时出手,估计魏征凶多吉少。
只是他能救魏征一次两次,两人毕竟不是同路人,自然不会次次都能赶到,魏征也不能回府后就躲着不出门。
太子东宫有长林军,不过都是些流氓走狗,乌合之众上不得台面。
秦王府文臣武将齐备,铁桶一般,为今之际的最好办法就是他转投秦王麾下,接受秦王府的庇佑。
李世民委婉表达自己想要再次招揽魏征的想法,觉得自己这次态度也足够真诚。
谁知忍过这阵痛的魏征,脑门上还留着未消退的红印,正襟危坐,神情严肃,看了李世民片刻,摇头道:“殿下好意下官心领,请容许下官拒绝。”
“魏征!”两次三番被驳了面子,李世民不是没脾气,一掌拍上桌案震翻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