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秦王眉心紧拧,两眼微眯危险盯着魏征,良久嗤笑一声道:“先生先是李密旧部,后来随他一起投唐,被窦建德俘虏又成为他的谋士。难道先生现在要对本王讲一臣不侍二主了?”
  目光一扫,轻蔑瞟向魏征,就想看他能翻出什么花来。
  魏征起身,恭敬执礼。
  “殿下息怒,下官自认不做忠臣,要做良臣。”
  “哦?有何区别。”
  “正如殿下所言,下官先后效力过数人,绝无资格谈忠心二字。只是臣心存王道,此生心愿乃是辅佐正统之君开创盛世。承蒙殿下青眼,两次屈尊招揽,但秦王府非臣去处,望殿下见谅。”
  “正统之君?开创盛世?哼,你好大的口气。”李世民敏锐捕捉到字眼,魏征方才说的正统二字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你的意思是本王是西贝货?”这话明听着是一句气话,可魏征要是哪句话答不对,就会成为诽谤秦王的铁证。就算他是太子的近臣,少不得也要吃点苦头。
  “殿下威震四方,战功卓著,岂能用西贝货三字自轻自贱。”魏征摇头不住叹气,本是要给他扣帽子,被他话锋一转曲解成秦王自己嘲讽自己。李世民一时无语,拳头咯吱作响。
  “殿下身份尊贵,贵为亲王之首,文武百官之首。纵使如此,殿下也与下官一样是一介臣子,岂可忘记丹墀之上还有九重天威的天子。天子之下,还有国之储君太子。富贵荣华犹如东去之水,殿下聪颖,理当明白下官所言。”
  魏征说的隐晦又直白,秦王救过他两次,他理当报答,也自会有报答的方法。但所谓报答不是违背本心成为秦王府的一员。
  理由他已经解释的很清楚——
  秦王非正统。
  听完魏征的话后,李世民陷入沉思,拿药回来的尉迟敬德站在屏风外将魏征刚才的那番话听得一清二楚,越听越气,铁拳攥紧好几次想冲进去一拳揍趴魏征。
  好个不要脸的羊鼻子,秦王才救过你,你转过来就讽刺秦王不过亲王之尊比不上你家太子,当真是其心可诛!
  他猛地推开屏风,大步进来,喝道:“魏征大胆,竟敢对秦王殿下无礼!”
  “敬德。”李世民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再瞥一眼坚定不屈的书生,摇头作罢。
  “先生主动说明原由,也算是为本王解惑。既然先生不愿,那本王也不便勉强。”起身走到窗前,挺拔的背影在风中萧索。
  “敬德,你替我送魏先生去官府报官,顺带送他安全回府。”
  “殿下……”尉迟不忿。
  “快去。”李世民微微侧头,音色冷淡。
  尉迟敬德无法,只得领命与魏征一起退下。李世民望向楼下熙攘人群,眸色平静幽深。
  魏征的话确实扎人难听,不过反倒提醒了他,他如今只是秦王,不是正统,如魏征那般的臣子自然不会归心于他。
  父皇初登基时曾言要立他为太子,但他当时为了国祚稳定,又念在父子兄弟亲情的份上,不想要父皇难堪,遂坚辞拒绝。现在回想,是他当时面皮太薄矫情了。
  自古君王,能者居之,他既然能打下这天下,为何就坐不得?
  难道仅仅就因他是次子,不是那什么狗屁正统,注定就得不到那个位子?
  搭在窗沿上的手指蓦地用力扣住木料,李世民神情变幻莫测,最后与闪烁的眸光一道化作一片冷漠。
  哼,当真可笑。
  第37章
  耳畔是漆器碰撞的清响和小声不绝的交谈,熟悉的失重眩晕过后,霍去病知道自己已经回来了。
  在唐朝时他就有想过,等他回去汉朝,该如何面对卫青与刘彻。
  舅舅待他胜过亲子,而他,竟然想瞒着舅舅,射杀李敢借皇帝之手把自己贬谪到边关,一个人静静等死。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当他的死讯传回长安时卫青会作何反应。
  五内俱焚?肝肠寸断?
  不,舅舅一定会生气的,因为他没得到舅舅的同意就自己死掉了。舅舅一定会气他的任性妄为,甚至可能发这么多年来最大的火,连招魂幡都不给他竖一支,要赶他出家门。
  可他是舅舅的孩子啊,如果回不到舅舅的身边,哪里还是他的家呢?
  霍去病迷惘了,这份迷惘到后来在他原本凝聚的灵体开始出现时隐时现的情况时愈加严重。
  在他们眼中,霍鹞公子依旧是那样的潇洒桀骜,可当他回到自己帐中,整夜整夜被噩梦缠绕,心底升起巨大空洞和畏惧。
  他在梦里见到过另一个自己,了无生气的躺在寒冰之中,身旁是与他一起被冰封的佩剑,容色僵冷苍白。
  舅舅就站在他身侧,剧烈颤抖的手指艰难抚上他的脸,多停留一会儿连指尖都结起不化的冰棱,再无法动弹分毫。
  舅舅眼神无波,神情一丝哀伤也无。直到最后陛下轻声唤他一句,他的表情才猝然碎裂开。
  原来哀伤到极致的人是流不出哪怕半点眼泪的,那些热泪早就与血融合,一一往肚里流。
  纵使表面万般冷静,可一言一行无不透露出他不肯面对现实的执拗。即使心里已经清楚外甥永远也不可能回来,但他却一直重复着。
  “去病回来了,陛下,他回来了。”一声声仿若泣血的低吟,梦魇般萦绕不去。
  霍去病猛地惊醒,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一件多么蠢的事。他自认感情不像李世民那样敏感激烈,很少有事能激起他过大的情绪,更不喜流泪。可能是与李世民相处久了,自己也不小心染上他的哭包性子。蜷在行军榻上一想到自己最后任性到自私的举动给卫青造成无法弥补的阴影,还有卫青最后那困寂的十一年就心痛如绞。他被无形阻在门外无法靠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卫青嘴角不断溢出鲜血沾满昆仑玉指环,懊悔充斥全身,让霍去病只能死死咬住手腕才能抑制住不让自己悲嚎出声。
  “舅舅……舅舅……”
  霍去病不停念着,没有察觉到他在流泪,不知道在汉朝那边他自己的身体在不停涌出泪。
  一连昏迷了半年多,就在御医和淳于大夫的「睡着」一论已经无法再安抚刘彻和卫青时,他终于醒了。
  比猜想的提前把他埋进茂陵的情况好一点,刘彻已经病急乱投医准备要带着卫青和昏迷的他一起去泰山求神。
  霍去病眼珠转了转,目之所及的陈设是他在长平侯府住了十几年的屋子。嗓子干哑的说不出半个字,他张了张口,最后只有嘴唇裂开,连气音都哼不出,隐约尝到喉间的血腥味。
  躺了太久的身体暂时动不了,还是周围负责看顾的仆人发现霍少爷醒了。
  尚在宫里处理內朝事务的卫青接到平阳公主命人送来的消息,手中竹简霎时落地,做事一丝不苟的他来不及请假回府,与匆匆而来的皇帝刚好碰在一起。
  霍去病斜倚在软靠上,盯着窗外桃枝抽出的嫩绿出神,院外远远飘来一阵喧闹,凌乱脚步踏进,他刚刚转头,就看到喜形于色的两人。
  站在高处的人总会被外界神化,与众生的距离越拉越远。在众多朝臣眼中,帝王垂旒后的神情一直都是高深莫测,居高临下俯视他天威下的臣民,拿捏人心。而作为离帝王最近的大将军,温润谦和,淡漠沉静到仿佛再大的事都不会令他生出第二种情绪。
  只有关乎霍去病,这个他们从小看到大的年轻人,他们的情绪才能如此波动。与那些市井之人一般喜怒哀乐全部显现在脸上,成为一个普通人,会因为最爱孩子的不听话而揪心,会为了他终于醒来而高兴。
  “臭小子、臭小子……你个混球,把朕蒙在鼓里。你胆大包天!你欺君!你……真是气死朕了。”刘彻不住絮叨,在房里来回踱步,皱眉看了面色苍白虚弱的霍去病好几次,最后一甩广袖,单手捂住半张脸长舒一气道:“算了,醒了就好,以后有的是时间收拾你个欺上瞒下的小混蛋。”
  霍去病想笑,天子师父一如既往对他骂骂咧咧。不过他克制脾气吃瘪的样子霍去病真爱看,高兴地想鼓掌。苦于此时不仅是手指,连面部的肌肉都不受他控制,只能把大笑盛在眼睛里。
  哈哈哈舅舅,你看老头子胡子都吹起来了。霍去病无声跃动笑意,下意识朝卫青看去。
  接触到沉着脸的卫青,霍去病心里立时咯噔一下,连脖子都缩了缩。
  比起刘彻的外露,除却刚才见到霍去病的喜悦,卫青的表情更为严肃。
  他观察霍去病良久,最后只是用手仔细为外甥掖好被子,幽幽叹着气转身出门。
  霍去病不明所以,要不是身体动不了他一定下床追出去。
  刘彻透过窗户望见卫青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后,瞟了眼纠结却努力半天哼不出半个字的霍去病,心中了然。
  露出看好戏的表情,嘱咐侯府家仆照顾好骠骑将军,漆黑广袖悠悠轻晃,临走时幸灾乐祸朝霍去病比着口型:小混蛋,看你舅舅怎么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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