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也许霍去病连个清闲侯爷都当不成。
  卫青问霍去病,他会不会不甘,真刀真枪在战场上拼杀下得来的功勋,转眼就成过眼云烟。他还那样年轻,那样有才华,真就能够耐得住寂寞,从此再不上战场?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谁叫我自己的身体不争气呢。”霍去病淡笑,喟叹:“舅舅你不是常说我等从军就是为了驱逐匈奴,保家卫国嘛。如今匈奴远遁,就是我从此不上战场于我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损失。”
  “我之所愿,不过是我大汉不会被袭扰,百姓能安居乐业。”说着垂下眼帘,一片细密的阴影呈在眼下,很好的掩饰住漆黑的眼眸中飞速闪过的一丝痛楚。“舅舅应该还记得我提过的洛阳之战吧。一将功成万骨枯,您虽不曾亲眼所见,应该也能想象得到,世民他击败王世充,打开洛阳城门时只见饿殍遍地,百姓易子而食,户口十不存一。我自认见惯生死,听他提及时也会心中不忍。”
  “去病之前一心以为我的价值在战场上,可当去到那边我才发觉。若是一直打仗,国家海内虚耗,百姓生活困苦,这不是我从军的初衷。”粲然一笑,霍去病抬头,轻抚自己的佩剑,此刻眼里翻涌过无数种难舍的情感,洋洋洒洒,最后都在一声长长的叹息中归于平静。
  他抽出饮血无数的「不如归」一展此剑风华,唰地归鞘,将之置于葡萄架下。
  “之前汲黯说希望舅舅马放南山,我还忿忿不平,现在想来,这把剑也该藏锋了。”他转过脸认真凝视愕然不已的卫青,一字一句无比郑重:“去病愿与舅舅一同解甲归田。”
  第39章
  “等等,你亲耳听到卫青说霍去病上不了战场了?”阉人特有的尖细嗓音因信息的不确定,不自觉抬高音调而显得尤为刮耳。
  说话的人眼波风流,色若晓花,只是肌肤似病态苍白,眉间一股阴狠,虽不减妖娆,却平添了几分刻薄。
  “是是。”另一人连连点头,“陛下的脸色也很差,听他二人讲完就先叫他们退下了。”
  李延年捏紧琴弦,任细韧的琴弦在发狠的力道下绷断割破手指。“哈,看来这是天要助我李家扬名。卫青被陛下收了虎符,现在霍去病也要倒了。陛下志在四方,他二人已经派不上用场,是到了我李家显贵的时候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骠骑将军不上战场的消息传的很快,情理之中掀起一阵风风雨雨。一个打不了仗的将军,相当于整个生涯都毁了,偏偏他还很年轻,只要有他在,其他的将领注定攀不上高位。骠骑亲随无不痛心,赵破奴和高不识几个汉子更是跑到大将军府上找霍去病哭,把霍去病烦得不行。
  “头儿,你不上战场,我们可怎么办。”赵破奴的一双圆眼肿成一条缝,霍去病递给他一条面巾,嫌弃道:“我说你个大男人哪哭得这么惨,我不领着你们,你们就不会打仗了?”
  “头儿,你不是总说我们几个笨嘛,你要是不去了,我们就真没脑子了。”高不识是匈奴人,归附大汉几年汉话是利索了,就是有时候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时常闹笑话。
  明明是要想夸霍去病是全军的主心骨加智囊,到高不识嘴里就变成除了骠骑将军其他人全员傻蛋,这话骠骑将军爱听,赵破奴越听越觉得怪。“诶,高不识,我说你刚刚是不是在故意内涵哥们儿几个啊。”
  高不识挠挠头,他又哪里说错话了?
  霍去病抱臂歪头看自己的两个部下干瞪眼,用手抠抠耳朵。“你们一直跟着我,该学的也学得差不多了。要是不自己出去练练,怎么知道自己到底几斤几两。要想着为帅,不要总想着为将。”霍去病敲了敲赵破奴的圆脑袋,“快给本将滚回军营训练,要是待会大将军回府看到,你们想要让我一起跟着被罚是吧。”把赵破奴和高不识都赶回军营,霍去病站在花园的葡萄藤架下望天,对自己有一天也能说出这样类似传承的话有些发笑。
  还真是挺新鲜的。
  他提起木桶准备去打水浇卫青种的花花草草,昆明池一叙,刘彻下令让他休沐半月,本就没事干的骠骑将军是彻底闲下来了。
  霍去病休沐在家,流言在朝堂上传的更快,连刘彻准备罢他的官都有。有些看不惯卫霍独大的官员都翘首以盼诏书下发的那一天,更多的是在猜想卫青是不是因此要重掌兵权,还是皇帝要培养新的将领。
  现在军中的中、高级将领都是大将军和骠骑将军的亲信,选谁也跟这两人扯不开干系。
  刘彻用人,首要的就是那人倚仗的是皇帝,而不是背后错综复杂的某一方势力。要挑一个跟卫霍没有一点关系的新将领,谈何容易。
  李延年瞅准机会,在一次李家家宴后让弟弟李广利在刘彻面前混了脸熟。
  李广利在期门军做郎官,骑射水平不错,身材孔武高大,一眼看上去确实有些将军的样。
  刘彻迷信自己的眼光,既然卫青和霍去病都是他从外戚中发掘培养出来的,何尝塑造不了第三个能够领兵的将军。
  不过当了二十多年皇帝,深知君主不论每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动作也能影响朝堂风向,他当然不会不加实测随意变动朝廷的任命。
  刘彻搂着怀中乖顺如小鹿的李夫人,亲自夹了菜放到爱妃碗中。
  “这样,上林苑秋猎,你若是能拔得头筹,我就把骠骑将军的虎贲军交给你统帅。”他话说得随意,落到在场的李家人耳中无疑是天大的喜讯。
  李延年和李广利二人匍匐在刘彻身前磕头谢恩,无人看见,刘彻深色的眼底浮现一抹玩味的笑,转瞬即逝。
  ……
  天子喜欢狩猎,自从刘彻登基后,每一年的秋猎都格外隆重。想当初霍去病获封嫖姚校尉,就是因他自十三岁起在秋猎中每一次都能拔得头筹,刘彻就许诺他如果他连得三次就让他随卫青出征。
  霍去病鼓足一口气连中三年,刘彻天子一诺自然不会反悔,从此开启了骠骑将军战神降世的神话。
  也就是从他开始,在秋猎中名列前茅的人会得到皇帝的赏识已成为惯例。
  刘彻让李广利在秋猎中展示自己,目的是让他自己给自己挣个名正言顺。
  李广利的骑射水平确实不错,在大将军伴驾不参加,骠骑将军没兴趣参加的情况下获得猎物的数量居众人最多。
  但他猎到的都是些麋鹿野雉,块头不见得大。正想看看能不能遇上大家伙,突见草丛猛烈晃动,眨眼看到一只豪猪,正欲挽弓瞄准放箭,那畜生警觉,跑得飞快。李广利催马跟上,绕过大半个树林没找到豪猪的影子,倒是看见不远处一匹显眼高大的火红乌孙名驹,马背上坐着一人身穿秋色外氅,似乎是骠骑将军。
  李广利也不知是脑子突然犯了什么混,瞅见霍去病前方出现一只麋鹿,右手不受控制从箭囊抽出一支箭折去箭头,悄悄瞄准那只麋鹿。
  箭翎擦着霍去病的袖子就要射向那头鹿,谁知霍去病头也没回,单手一把抓住箭杆甩袖硬生生把箭捏断两节。他立时回头,从额上散落下一缕黑发,割裂了冷若冰霜的脸,透过树叶缝隙照射下的阳光不减炙烈,可他整个人都往外丝丝冒着冷气。
  “刚刚就是你放的箭?”霍去病扔下断箭,语气平静,没有半点波澜。
  “骠骑将军见谅,卑将是为了射杀猎物,不知将军在前方,卑将惭愧。”李广利回过神来心里也慌,但他不想在霍去病面前落下风,嘴上说着请罪,神情却一点也不像,勉强挑起一边嘴角故意装作志得意满。
  什么天生将星大司马骠骑将军,不过是个上不了战场的废人罢了。李广利安慰自己,越想越有底气。他的姐姐是皇帝最喜爱的宠妃,哪是霍去病那个失宠的皇后姨母,失势的大将军舅舅比得了的。飞瑶宫家宴时刘彻的态度也很明确,过不了多久,就连霍去病自己的兵权也快被收回去。
  他卫家一家已是风中残烛,拿什么跟正值盛宠的李家斗。李广利甩甩手腕满不在乎,对听到动静过来查看的侍卫说快去看刚刚那一箭伤到骠骑将军没有。
  昨年是霍去病一箭射杀李敢,今年是李广利差点误伤霍去病。侍卫一听都是心惊胆战,又见李广利完全不在乎的样子,不禁心里都在骂这是哪来的不怕死的蠢材。
  霍去病不明白怎么自己老是遇到蠢货,李元吉是,李广利也是,不愧同是姓李的,果然都是一路货色。
  舔了舔干燥的唇,霍去病叹了口气,手按在腰上的佩剑上只听乌孙名驹仰首一声马嘶,铿锵的马蹄声立响,下一瞬李广利视线铺天盖地一片火红,天悬地转只看得清乌孙名驹两条高扬的前蹄,等感觉到后背剧痛时自己已经四脚朝天躺在坐骑下。
  那一摔让他摔得眼冒金星,李广利刚想起身,一只纹锦黑色翘头屡毫不留情一脚踩上他胸口,直接将他踩趴在地,鞋尖用力碾了碾,霍去病悠闲地挥挥衣袖抽出佩剑,闪着寒光的剑刃贴着李广利的耳朵插入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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