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楚越没接话。
夏阁老挥了挥手,夏鎏就识趣的瞥了一眼楚越,乖乖退下了。
四下无声之时,夏阁老突然开口:“殿下,你可知将和臣的区别?”
楚越想了想,接话道:“为臣者,当忠君事主,直言纳谏。为将者,当金戈铁马,携铁骑踏破千万里。”
“其实,臣可为将,将也为臣。”夏阁老指着自己的心口:“但是……为臣者,手握大权、授君以柄可苟活;为将者,手握大权、授君以柄再难活。这就是臣与将的区别,也是文与武的区别。”
“那夏阁老的意思是……”楚越隔空望向崔府,后知后觉道:“义父不该交出虎符?”
“老夫可没这么说。”夏阁老叹了几口气,又无奈的说:“唉……其实,交不交的都一样。”
楚越:“???”
当时在胭脂楼听到义父说出授君以柄这四个字的时候,楚越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现在他明白了。
义父在意的根本就不是名声,而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义父就想着要交出虎符了。
义父不是拿自己的名声随意败坏,而是在作赌,在下一盘棋。
棋子就是他自己,也只有他自己。
他这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义父……你也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楚越心神一闪,心说:“不对啊,义父不是从来不参与这些棋局中吗?”
夏阁老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径自一语:“人在朝堂,身不由己。崔千钧这个人,心怀大义,是真正的为国为民。他只是不屑谋算而已。他所有的谋算,皆在天下归心。还有……”你。
“还有我。”楚越笑了笑,说完了夏阁老没说完的话。
转念间,楚越又想过来一件事:“所以,老师退出翰林院,还能退隐于浪平镇,而义父,若是交出兵权虎符,就相当于任人宰割了?”
没有虎符傍身的大将军,就如同砧板上的鱼肉。
“倒也未必。”夏阁老神色严肃道:“你要记住一句话:乱世辟将,盛世无疆。将遵臣命,天下安详。”
楚越拱手作揖,郑重的点头道:“晚辈记住了。”
可晚辈并不打算这么做,义父能打到天下太平,那么天下太平之后呢?
他不要义父为臣,而是要立义父为后。要楚家人容得下义父。
管他什么臣命、君命的,都是狗屁。
身为大晋二皇子,若是让义父安享余年都做不到,这个身份有什么用?只会添堵吗?
“梅死朱砂殁江南,兰孤肝胆裂深渊。”夏阁老即兴吟诗一首,好像看到了四人曲水流觞的画面:“竹隐世间前梦断,菊杀疆场开尘寰。”
在他心底还有另一首诗,是当年他们曲水流觞之时一人一句所做。
只可惜,物是人非,造化弄人。
楚越听明白了这首诗,梅是指的梅鹤,已经死在了江南。兰是指的夏阁老本人,在朝中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竹是指陆淮修,隐于浪平镇,再也不理朝堂。菊是指的崔千钧,厮杀疆场,马革裹尸。
当年的四君子终究梅身死江南,兰心死朝堂,竹退隐山林,菊孤军奋战。
“终究是造化弄人啊!物是人非。”夏阁老笑了起来。
没人听得出他是在笑,还是在哭。
连他自己都分不清。
楚越心头蹦出崔千钧在浪平镇与他重逢时的一句话: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物是人非。
人的一生很短,见过太多的物是人非,大都悲凉凄惨,楚越想着:可那一次,崔千钧却说自己是他最好的物是人非。
楚越心神颤抖,像是浑身被针扎似的,银针一次又一次的穿透他的身体和魂灵,在满天的星河中灰飞烟灭。
见楚越这个样子,夏阁老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挥了挥手道:“行了,你先回去,容老夫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楚越:“……”
每次都是这句话。
楚越回了崔府,来到了崔千钧的寝室外,小声问:“义父,你睡了吗?”
声音小的只有自己能听见。
“既然义父没睡,那我进来了。”楚越蹑手蹑脚的敲了敲门,说话的声音更小了。
崔千钧:“……”
楚越小心翼翼的关上门,走到崔千钧面前。
崔千钧并未竖冠,一根普普通通的银簪插在墨发中,固定住一半,剩下的一半散落在肩。
他像是在思考什么,等楚越绕过屏风,他才有所察觉。
楚越红衣如艳,隐没在烛火中,形成一道天然的梦境。
正值少年,簪花买酒,好生潇洒。
飘如烟丝的发带与忽明忽暗的烛火连成一线,给崔千钧一种看不真切的错觉。
楚越脚步轻快的走到崔千钧面前,直接在崔千钧旁边坐了下来。
他与崔千钧一同静坐在床榻之上,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传达出了某种微妙的关系与想法。
双方僵持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楚越突然挽住崔千钧的胳膊叫了一声:“义父。”
崔千钧:“……”
这架势,不像是来撒娇的,倒像是来绑架的。
楚越一身红衣,眉骨如画,像是风袂翩翩的来娶压寨夫人。
崔千钧拍了拍他的手背,“怎么了?”
楚越拔高了枕在崔千钧的肩膀上,厚着脸皮道:“义父,我今晚,想和你一起睡。”
楚越细细的抿着嘴,心魂如秋千,荡在春风里,也荡在对义父的过往的揪心里。
崔千钧:“???”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崔千钧虽然不知道他刚才去了哪里,但是总有某种猜想,于是开口问道。
楚越摇了摇头。
“什么都不知道就开始跟老子在这撒娇?”崔千钧皱着眉头,像是将楚越那点心思都摆在明面上,故意说:“以前不是不爱和我一起睡吗?”
楚越轻咳了几声,眸底如深渊中的星光,似虎狼般盯着他的义父:“现在想了。”
之前也未必不想。
只是碍于在军营中不太方便。
而且楚越也不是没有提过此事,崔千钧一概不让,他习惯了一个人,尤其是打仗的时候,若是有敌情,他也能迅速做出反应。
而楚越也被迫习惯一个人,一个人自立自强,为的就是不给崔千钧添乱。
乱倒是没添,添的却是别的。
“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崔千钧无奈的看着他,那双凤眸中露出让人心软的清澈,崔千钧也不得不心软道:“里边去。”
楚越将靴子脱下来,一脚踢到屏风那处,飞速的躺在崔千钧身侧,拉着崔千钧的一只胳膊,暗戳戳的说:“义父,你和我讲讲你以前的故事呗!”
我想要了解义父的过去,想要知道义父同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在做些什么。
“……”崔千钧越过手,拍了拍楚越的背,无奈道:“都多大人了,还想听睡前故事呢!”
某人表面上很是嫌弃,可还是语气轻缓,力度刚好的哄着孩子。
而那个孩子,拼命的摇晃着崔千钧的胳膊,他说:“义父,我不是想听故事,而是想了解你。”
“我有什么好了解的?”崔千钧蹙着眉,叹了口气:“过去的腌臜事都过去了,现在翻出来也没什么意思。”
楚越说不出来,就是想了解。
想了解义父这个人的生平经历,也想走进义父的过往与来日。
他不知道自己对崔千钧来说算什么,但崔千钧对他来说,算全部,算余生。
他没有亲人了,唯剩崔千钧——这个曾经将他从大雨中拉出来的英雄。
自此,他就笃定了要跟着崔千钧一辈子,永远不和崔千钧分开。
可是世事无常,谁都说不准。
楚越心里有种预感,崔千钧肩上的担子太重了,一旦边疆起战事,崔千钧绝对第一个冲上战场,而他连跟在身后的资格都没有。
现在能做的就是珍惜当下。
圈不住这个人,就圈住他的心。
无论以何种身份。
“义父,若是再起战事,你能带上我吗?”楚越虽然心中很是明白,但还是想试探,“我愿为义父的马前卒,助义父旗开得胜。”
他说的很不自信,是那种只有在崔千钧面前的不自信。
他打心底里就清楚,崔千钧不可能任由他当马前卒。
大将军旗开得胜也不需要靠一个孩子。
果不其然,崔千钧很快就回绝了他。
“不能。”崔千钧严词拒绝,语气十分严厉,“你自己什么身份,你自己不清楚吗?”
一想起这枷锁般的身份,楚越整个人就像是被掏空了一样:“我是大晋的二皇子,同样也是大晋的子民,尽心尽力为大晋,就当身先士卒,填湖开路。”
为什么义父就不能将我当成普通的大晋子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