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楚越承认道:“可你若死了,我与老师之间,又加上了一层血海深仇。”
  “老臣早已去信,二皇子不必……不必忧心。”董致挤出如死尸一般的笑容:“这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淮修选了你,老臣也选你。”
  楚越:“???”
  他不明白董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陆淮修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不过是看在义父的面子上,当了他的老师而已,如何能说是选了他?
  倘若老师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会不会后悔?
  “您早就料到了这一刻?”楚越心乱如麻:“那……”
  董致突然哈哈大笑:“大丈夫生于天地,俯仰不愧天地,不祚民生,死得其所,乐哉乐哉!”
  笑声扯动着他的伤口,划出了一道撕筋裂骨的豁口,他奄奄一息道:“风流今朝在,离归宦游弦。我等皆隐殓,少年天地憾。泠泠酩酊甘,幽幽絮风槛。醉卧酣畅间,只身闯龙涎。”
  “师祖!”楚越看出了董致想要自杀的倾向:“你不要……不要啊!”
  “我这一辈子,门生无数,挚友唯一。”董致咳出鲜血:“你既杀了他,我便也送你一念乘龙意。”
  楚越:“……”
  他现在根本不知道说什么,他控制不住纷杂的思绪,控制不住发抖的身子。
  董致口中的一念乘龙意指的是什么?
  以前在江南的时候,他只是觉得想杀了梅鹤,想杀了用鹤红扉芷控制他的人。
  竟没想到是这样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朝堂之上,明线暗线无数,彼此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的,远比楚越想象的还要复杂。
  “霜雪终会散,黎明白日生。”董致笑的肆意轻狂:“董今朝,不悔,不愧!哈哈哈……”
  他在笑声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殁于今朝。
  而他临死前的吟诵的那首诗,传到了各方势力的耳朵中。
  满朝文武参详了几日几夜,都没从那首诗中惨透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
  董今朝一死,朝臣人人自危。
  崇和十九年春分时节,太后下令斩了七十余名官员,举目震撼。
  楚越的任务完成了,可是他却高兴不起来。
  董致的死,科举舞弊的幕后意图,还有派来监视崔府的人,都是楚越心头的郁结。
  他查过,派来监视崔府的,不只有明面上他知道的人,还有夏阁老和太子的人。
  崔府还真是是非之地啊!
  能让这么多重势力盯上,也是崔千钧和他的本事。
  冬雪漫漫,寒气侵入整个崔府,屋外清菊早早的缩了头,唯有片朵红梅傲立北风中。
  屋中炭盆不停,崔千钧哈着热气,雷霆大怒的拍着桌子:“去他爷爷个腿儿的,本将军申请的军费,怎么就驳回来了?内阁和六部到底要斗到什么时候?”
  楚越安抚道:“义父,你先消消气,我们……徐徐图之。”
  楚越朝着崔千钧使了使眼色,崔千钧却越说越生气,“他们要怎么撕咬本将军管不着,西北三域又在蠢蠢欲动,到时候军备,粮草都不足,这个仗还怎么打?”
  楚越没说话,上去给崔千钧揉了揉头,崔千钧也略感舒适的闭上了嘴。
  内阁和六部斗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停下来的。
  如今六部尚书已死,内阁一家独大,太后又设立了金铃卫监察百官。
  楚越一边安抚着崔千钧,一边和太子周旋,在崔府熬过漫长又短促的冬日,不知不觉就到了上巳日。
  上巳日朝臣休沐,同好聚集在一起,行曲水流觞。
  楚越早早的换好了衣裳,准备去参加文人雅士的集会。
  “给你的信。”崔千钧拎着信件,着急忙慌的说。
  楚越接过信件:“???”
  他在这世间无亲无故的,哪里来的信?
  这信还没有落款。
  他打开信封,上面只有四个字:助我回京。
  信中还夹着一片残竹叶,取得是:赠尔竹叶,助我回京之意。
  “义父,这是老师的信。”楚越将信摊开,明眸对着崔千钧:“他要我助他回京。”
  “你打算如何做?”崔千钧思索片刻问道。
  如何做?老师发了此信过来,说白了就是威逼利诱,楚越并非不愿意帮助老师回京,只是朝堂之上,他连基本的一席之地都没有。
  楚越无奈的说:“以我如今在朝中的势力,怕是很难办到,所以此事还需要夏阁老的帮助。”
  “那就巧了。”崔千钧拍了拍楚越的肩膀,助兴道:“你成了新竹。”
  楚越疑惑的看着崔千钧,好像不太理解:“为何是我?”
  这世间君子无数,为何偏偏是我?再说了,我哪是什么君子啊,老师此番举动,不是太过讽刺了吗?
  “传承不绝。”崔千钧顿了顿,只回了四个字。
  狗屁的传承不绝,朝堂上下,哪一个不是狐狸心思,楚越敢肯定,老师选他当新竹,必定有所图谋。
  楚越灵机一动,直言不讳道:“那我倒是更想要义父的菊。”
  崔千钧:“……”
  这话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话。
  楚越说完,自己也羞涩的别过头去,不再看崔千钧。
  而崔千钧却牵起他的手,一步步的走向曲水亭。
  崔府空荡,往年四君子都聚集在曲水亭和流觞亭中间谈花弄月。
  今年的崔府更空荡了,就连曲水亭和流觞亭好像也寂寞了几分。
  曾经的梅兰竹菊四君子,也过了一个轮回。
  梅鹤的位置已经空着了,夏阁老倒是如约参加,陆淮修的位置被楚越代替,崔千钧也入了局。
  可怜满朝文武竟找不出一个可以代替梅鹤之人。
  梅鹤是独一无二的一股清流,是大晋朝百年难得一遇的贤才。
  “梅,兰,竹,菊。”
  犹记当年还是一人一句,现在就只有空杯余弦了。
  夏阁老也免不了唉声叹气:“时过境迁,世事无常,全都不一样了,风雨欲来天将变呐!”
  他说完这句,天空突然回了个闷雷。
  夏阁老仰天大笑,接了满头雨。
  一时间,京都风雨大作,浑然探春。
  这是春雨,是吉兆,可也是悲嚎。
  是永远参不透的秘密,也是永远埋藏在地底的真相。
  好好的一场曲水流觞,当即变成了春风怒饮三千雨,华发缘愁万里长。
  曾经的文人墨客,却要与天挣个说法,连躲都没躲。
  雨水浇透了夏阁老的绯红长衫,浇透了梅鹤尊前的金杯玉盏。
  推杯换盏间,狂风笑的猖澜,春雨淋的凄惨,众生不屑低槛。
  楚越抬眸,好像看到了陆淮修拿剑刺来,好像看到了董致血肉横飞。
  又好像看到了崔千钧战至力竭,也好像看到了自己与天下玉石俱焚。
  种种画面拓在楚越的脑海里,犹如潜龙出渊,一啸千万里。
  他跪在夏阁老面前,一腔热血付诸东流:“请阁老助老师回京。”
  夏阁老还在大笑,并未答应楚越的请求。
  楚越跪的正直,好似雨中青松,在等待着春雨的审判。
  他嘴里没停,继续道:“请阁老助老师回京。”
  他连着喊了好几遍,才将快要笑死的夏阁老喊回来。
  “董今朝的死,就是陆淮修回京的路。”夏阁老指着远处的刑部大牢,处变不惊的说:“也是他爬至巅峰要踩碎的尸骨。”
  死太容易了,就像是董今朝那样,一朝一夕间,就轻易的丢了性命,还留下谁都捉摸不透的诗句。
  楚越也早就想过董今朝自杀的原因,只是没想到正中下怀。
  他不愿意往那方面去想,可事实总是给了他一巴掌又给他一巴掌。
  义父还知道给一巴掌赏颗甜枣呢,这世道为何全是不公与折磨?
  楚越跪在惊雨中,耳边恍过夏阁老说过的话,一遍又一遍的冲刷在他的脑海里。
  “原来,真的是我想的那样。”楚越嗤笑道。
  “今朝明月知何厝,我心已殁无奈何。”夏阁老大笑:“终是春雨向天落,既是悲死也解脱。”
  他自嘲的彻底,说完就吐了口鲜血。
  “夏阁老!”楚越前一刻还沉醉于夏阁老的诗中,下一刻就慌了神,没想到夏阁老就这么晕过去了。
  夏阁老晕过去不要紧,但是不能晕在崔府啊,不知道的还以为崔府要对付夏阁老呢!
  若是传到皇帝和太后的耳朵里,这还了得?
  他一时间不知所措,还是崔千钧及时提醒他。
  他和崔千钧将夏阁老抬至屋中,差人唤来了夏潇和夏鎏。
  太医也纷纷赶来,场面乱作一团。
  还好夏阁老只是忧思过度晕了过去,身子倒没什么大碍。
  有了夏潇和夏鎏兄弟两个的照顾,也用不上楚越和崔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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