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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泛红的眼角,连绵的喘息——在自己怀中,一弯洇开的月亮。
  长发缠绵着散在臂弯里,那眉眼像是迤逦的水,他俯身下去,可是就在下一刻,一切又陡然化作似曾相识的、冰凉的剑锋。
  这人就那样面无表情看着他,蓦地把什么东西直刺进他的胸膛里。
  这个人,这个人……!
  离渊预感,这个人又要从自己身上取走什么东西了。
  然后,他又要用它去做什么?
  离渊觉得自己或许还在梦里,他想醒来,可意识无限向下沉去,沉入隐渊玄水般的黑暗中。
  -
  南疆,冶剑谷。
  此处地气炎热,高山之上赤红沟壑纵横,深谷之中却又密林幽布,有冷泉汩汩而出。
  沿山路缓行,幽僻处有一罕见平地,其上筑着一方小庐,名曰“冶剑庐”。
  云卷云舒的天空下,庐中坐着一大一小两人。小的一脸稚气,不过十一二岁,大的容颜俊美,有一双温和沉稳的凤目,却是披了满头如雪的白发。
  “师父,那些人要冶剑谷的地形图做什么?”
  “咱们冶剑谷虽没有灵脉,可锻剑用的火却是谷中自燃的天火,淬剑用的水也是无源自生的冷泉。那些人兴许觉得,顺着它们查访下去,能在附近发掘出一条罕见的冰火灵脉呢。”
  “啊?那他们会不会真能找到灵脉啊?”
  “去梦里找还更快些。”白发人微微一笑:“他们只知冶剑谷得天独厚,冰火相辅,才能锻造出诸多神兵利器,却不知那冷泉的泉眼是我多年前远渡南海,九死一生才取来,那天火之精也是至交好友所赠,与此处的山川地脉全然无关。至于那些他人锻造不来的神兵利器,也仅仅是因为你师父我是这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的铸剑师罢啦。”
  “可是师父,你再不开炉锻剑,他们都快忘了你啦。”
  “忘?是好事啊。那就不会天天有人登门求剑了。就不久前那个来替他师门要地形图的剑宗首徒……啧啧,那可真是个修行剑道的好苗子。他向我求剑,我还真想答应。”
  “那最后不也是没答应么……”
  “所以我把那块太曜陨晶赠他,用它炼剑,会适合他。”
  “可那是陨晶唉,统共就这一块……”
  “你懂什么。”他师父道:“一块材料要锻哪柄剑,属于哪个人,不属于哪个人,冥冥中自有定数。我辈铸剑之人,不过是为天道全此一段因缘。”
  小徒弟:“可那是陨晶唉……”
  “爱徒,对外物莫要太执着。”
  “可那是陨晶——哎呀!师父,别打我!”
  背后传来步声,有人来了。
  “有客到访,为何不打招呼?”铸剑师收回手,老神在在道,“先说好,我已不锻剑了。”
  一阵沉默后,庐中响起一段质若冰雪的嗓音:“是我。”
  听见那声音,铸剑师短暂愣怔,而后蓦然回头。
  一身红衣映入眼中。
  叶灼抱逆鳞剑看着他:“我来找你铸剑。”
  “冶剑谷的炉子,已熄了十年了。”铸剑师说,“十年间,多少人登门求剑,都是空手而归。”
  叶灼:“是我,也不可以?”
  “是你,自然可以。”铸剑师轻掸双袖,“封庐十年,澄空心魂,便是等着有朝一日,为你再锻此剑。”
  “那条龙的心血,我取来了。”
  “如此这剑便真可锻成了。只是真龙心血何其难得,你恐怕要有麻烦。”
  “我的麻烦一向很多。”
  “也是,那就拿来吧。先说好,剑虽是我铸,招来的事端可是与我无关。”
  “自然。”
  “时隔十年又取来了心血,看来又见过那条龙了,觉得怎么样?”
  叶灼沉吟一会。
  “是条好龙。”他说。
  “哦?愿闻其详。”
  “无事,”叶灼说,“很好骗。”
  “……”
  冶剑谷中的天火逢九自燃,恰逢今日廿九,正好开炉。
  铸剑师端详着逆鳞剑。
  “转眼竟已十年,”铸剑师说,“恐怕还没有人能看出,这是一把只锻了一半的剑吧。”
  “嗯?”他闭眼体悟着剑中意蕴,又睁眼反复打量着叶灼,“这剑已经无法承载你全盛时的灵力了?有多久了?一月?半年?”
  “一年,”叶灼说,“所以找你再锻此剑。”
  铸剑师无言。
  叶灼手中出现一枚玉瓶,瓶中,十几滴鲜血灼灼在内。
  铸剑师接过来,将它们一滴滴注入逆鳞剑身那些深狭的纹路里,整个图案霎时显现,鲜血在剑中幽然发亮,整把剑顿时活了过来一般,吞吐着北海汪洋般的无边威势,那侍剑的小徒弟只看一眼就骇住了,不能近前半步。
  真龙心血,何其难得。
  “十年前,你取得了逆鳞,却少了一味心血。”铸剑师深深注视着逆鳞剑,“如今,神剑总算可以成就了——徒儿,开炉。”
  叶灼来到庐后,面向一处飞瀑,静坐观冥。
  日月轮转,转眼间,一月已过。
  是日,整个冶剑谷忽焕奇光,万丈霞光里雷声轰鸣,但凡有人驻足路过,都能预感,这是有功参造化的奇宝出世了。
  而叶灼仍在瀑布前,一动不动。
  小徒弟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这个人已经在这里整整打坐一个月了。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出声道:“你的剑好了,不看看吗?”
  那双眼睛缓缓睁开了。
  “看。”叶灼说,“不是已经来了么?”
  小徒弟回头,见他们背后的方向,自己师父正捧匣而来。
  铸剑师笑道:“他的剑好没好,难道他自己不知道?还要你来提醒。”
  小徒弟扁了扁嘴。
  剑匣交到叶灼手中。
  匣中静静躺着一柄通体漆黑,质如冰玉的长剑,万古煞气扑面而来。
  叶灼的目光久未移开。
  铸剑师:“听见雷声了么?天降八十一道雷劫,此真是当世第一无双宝剑。”
  叶灼说:“我只想知道,是不是你平生锻过第一的剑。”
  铸剑师只是微笑。
  “它是不是我平生锻过第一的剑,那要问你是不是我平生见过第一的剑客。”铸剑师说,“好了,给它取个名字吧。此前缺少一道真龙心血点化,神剑始终无心,你说暂名为‘无心’,如今画龙已点睛,可以取名了。要叫什么?”
  “不知道。”叶灼说。
  “那还叫‘无心’?”铸剑师说,“冶剑炉还未熄,我为你镌上剑名。”
  “不叫‘无心’。”叶灼手指抚过一片空白的剑名处,沉默良久。
  最后他说:“叫‘无我’吧。”
  冶剑庐前,剑名“无我”刻下,神剑出世。
  八十一道雷劫顷刻降下,三日不息。
  天下震动。
  三日后。
  叶灼依然在瀑布前静坐。这一次,他是抱剑而坐。
  离渊就静静看着这个人面壁悟剑的背影。他只觉得自己心里冒的火比三天三夜的天雷火都要大。
  不到片刻,叶灼睁开了眼睛。
  离渊冷笑:“你还能坐得住?”
  “为何坐不住?”
  这人居然还有脸说这种话!
  “你!”离渊蓦地拔剑,“用假信香骗我,再趁我不备下毒,取我心头血锻剑,这三件,哪件不是你做的?你就不怕我现在杀了你?”
  能让一条龙昏了整整一个月,他都不能想这叶灼到底给他下了多大分量的毒药!
  叶灼抬眼:“怕或不怕,你不是已经来了?”
  “是,我来了,”离渊几乎恼羞成怒,“你也是用剑之人,名门正派,为何要用如此……如此下作手段害人?”
  叶灼转身,直视离渊:“天材地宝长在面前,你取是不取?”
  离渊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会有被比成“天材地宝”的一天。
  “若有天材地宝,我自是以剑直取!哪里像你——”
  “龙族护身法门何其多,你被拔过逆鳞,更有防备。不这样做,我取不了。”叶灼语气平淡无奇。
  “?”
  他这话不说还好,想起拔鳞之事,离渊更是心头火起。
  离渊不怒反笑:“我是隐渊真龙,倒也不缺心头血,若你直说这剑还没到巅峰境界,问我索要心血,我也未必就不给你。你这样不择手段,就不怕自己心境有亏?”
  “我心境就是如此,没什么好亏,”叶灼沉吟一会,“我问你要,你真会给?”
  “我的剑是天生神剑,你的剑却只锻了一半,这样一来,你我比剑,我胜之不武,我为什么不给?”
  叶灼无言。
  “阁下还真是善心大发。”最后,叶灼说。
  离渊没听懂这人想说什么,明明好像是在夸自己,但他隐约觉得叶灼是在骂他。
  混账,真是混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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