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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云相濯的字快要临完的时候,远处传来一声轻轻的叩钟声。但他的笔锋没有顿,全神贯注的状态也没有被打扰分毫。
  直到这份剑谱临完,云相濯才搁笔。
  有人登门造访了。
  来者穿墨蓝衣袍,有一双张扬上挑的凤目,随意散着长发,满身的风流落拓。
  ——竟然毫不见外地走到了云相濯案边。
  “在写什么?”他说,“让我看看——呀,写得这么好。”
  来人俯下身,靠得有点近,云相濯好像不怎么喜欢这么近的距离,往远离他的地方移动了一点。
  ——也就是离渊的方向了。
  离渊真想把他抱起来。
  来者还在说话:“小濯,你冷不冷?”
  没人理他。
  只有离渊静静注视着来者的面孔。
  这是一张他看过,他认得的面孔。这个出现在心魔幻境里,活生生、笑盈盈的人,二十几年后已是白发如雪。
  而后,由他收殓。
  ——这是铸剑师。锻了相奚剑,也锻了逆鳞剑,最后在冶剑谷里自戕而死的铸剑师。
  第105章
  自从穷通观主向天问出那三卦,幻剑山庄闭门谢客已久。
  这种时候还能走入山门的,只有寥寥几位山庄的知交亲旧,铸剑师正是其中的一个。
  众所周知,他是少庄主云相奚的好友。除了云相奚自己,他是唯一一个可以随意触碰相奚剑的人。
  他们是怎么遇见的?不难知晓。天下第一的剑客要锻本命剑的时候,自然找到天下第一的铸剑师,而铸剑师自然是欣然应下,与此剑一起名扬天下。
  至于他又是怎么与生性淡漠的云相奚成为“好友”,亦不需要太多探究。天下第一的铸剑师和天下第一的剑客,遇见了,仿佛自然就该成为好友。
  那么,对于好友之子,铸剑师自然亦是关切喜爱。何况,云相濯可要比他的父亲更有意思。
  铸剑师拿起案上的字纸,细细品读。“字中已有剑形。啧啧,小濯,你怎么这么厉害。”
  他夸得很用心,奈何云相濯是个宠辱不惊的小东西,并未给出反应。
  “相濯。”云相奚从楼台里步出来了。
  云相濯起身,他把那张字纸从铸剑师手里拿走,和其他写满字的纸张一同拢起来,整整齐齐的一叠。他把这个给云相奚。云相奚将它们一一看过,才收起来。
  这时候云相濯就安静站在他身边,他们在同一棵树下。
  “你要的东西,我都带来了。”铸剑师对云相奚说,“想给小濯锻剑,我锻了送来就好。非要自己锻,我看你想抢我饭碗。”
  “我更了解。”云相奚言简意赅,令铸剑师无话可说,冷哼一声,把东西都抛给云相奚。
  云相奚收了,拿出一玉匣,玉匣打开,里面是一把纤长精致的白色小剑。
  “拿着这个。”云相奚对云相濯说。
  离渊看着它,原来云相奚方才在雕琢的就是这约莫一尺长的小剑。冷冷冰白的颜色,和相奚剑一模一样,似乎系出同源。感其气息,还是半成品,一个刚成型的剑胚,要做剑修的剑,还要与许多辅材一起同锻才行。
  云相濯将小剑接过去,轻轻挽了一个剑花,这样的长度,现在的他用起来刚好。
  云相奚拂衣,单膝半跪下去,他握着云相濯的手,教他调整握剑的手势,又问这剑拿起来时的轻重感受。
  铸剑师抱臂在旁,酸不溜秋地看着。的确,云相奚比他更了解云相濯,这是他自己亲手带到现在的孩子。和小濯有关的一切事,他这位好友从不假手他人。
  现在连剑也是。
  这自然不是什么本命剑,本命剑要长大后才能锻。学剑时暂时用到的剑器,到用不了的时候也就弃置了。
  幻剑山庄的刚入门的小弟子,用沉木剑,再大一点用精铁剑,用坏了就换,都是山庄冶剑坊一式生产的,剑修刚入门的时候都要先用坏几把剑。
  哪里像云相奚,这是在用本命剑的标准给小濯锻练习用的剑。
  主材就是当年锻相奚剑余下的极寒冰脉,辅材他也要一样的。连长度、连重量都要用着最合适的。
  这时候云相奚已经看着云相濯用了几式,剑形还要再调整一下,锻剑的时候一并改了。
  他将剑挂在云相濯腰际。
  孩子还小,只有一点点高,他做这些事都要单膝跪着,才能差不多与云相濯平视。
  云相奚不觉得有什么,他动作从容。
  “重么?”
  “不重。”云相濯说。
  铸剑师静静看着这一幕,他轻轻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大约在想,这样的云相奚若是让外人看到,大约会让所有人以为自己是在发梦吧。
  所有该试的地方都试过了,云相奚已经知道这把剑该怎么锻。他将剑胚收起来,又牵着云相濯到离树干很近的地方,比了一下他的身高。
  在比云相濯现在高了四指的地方,云相奚用剑气刻了一道痕。
  “你在做什么?”铸剑师问。
  “下一年他四岁,长高到这里。”云相奚说,“用的剑也要长一些。”
  说着,他在高一些的地方,又刻下一道痕。那么,这就是五岁的时候了。
  云相奚是一个苛求完美的人。
  所以云相濯每一岁,都会有一柄完美的剑。
  铸剑师脸上有微微的愣怔,他看着云相奚在树干上依次刻下十二道划痕,这就是云相濯未来的十二年。十二年后,小濯十五岁。
  十五岁,可以拿起真正的剑了,剑道也已经初具雏形。
  铸剑师看着云相濯,想他十五岁的时候会长成什么样子,又看向那最后的刻痕。
  “你不要告诉我,”铸剑师说,“你是想给小濯锻十二柄剑,直到他十五岁。”
  云相奚颔首:“到十五岁,他就该锻本命剑了。”
  “……”
  铸剑师没说话,但云相濯听懂了他们的对话。他的父亲要给他锻十二柄剑,每一柄都用和相奚剑一样的材料。
  他想了想,抬起手,牵住了云相奚的衣角。
  云相奚低头看他。
  他看见相濯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睛。
  “谢谢。”云相濯想了想,说,“父亲。”
  似乎没教过他这些人间的礼节。也许是在山庄其它地方听到了。听到什么,就会学到什么。
  云相奚没说话,伸手拂掉了云相濯发间的雪片,天上下起了零星的新雪。
  “那本命剑总该我来锻吧。”铸剑师说。
  越看越觉得可爱,他抄起云相濯:“小濯,长大多来找我玩,我给你锻最好的本命剑。听说这两年有陨晶要降世,各门各派都准备着谋夺宝物,小濯,我想办法弄来给你做本命剑的主材,怎么样?”
  云相濯看着他,缓缓想了想,说:“那你想要什么?”
  铸剑师不是他的父亲,铸剑师要给他东西,他不能平白收下。
  这话逗得铸剑师大笑,他指指自己的脸颊:“亲一下。”
  云相濯看着他,精致的眉眼微微蹙起,最后他伸手把铸剑师的脸推开了。
  “放我下来。”他说。
  “不放。”铸剑师说。
  寥落的庭院里似乎终于有了生气。云相濯想下去,铸剑师不放,而云相奚静静站在树下,他身畔是树干上十二道剑痕。
  离渊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他们。也许,云相奚是一个好父亲。至少,在现在。
  离渊忽然觉得有迷惘从心中升起,不知何来何去。若是能一直如此,似乎也算山中无日月,平静安宁。
  铸剑师终于把云相濯放下来了,因为他和云相奚要去冶剑室,开炉,将剑锻出。
  离开前云相奚在云相濯案上放了几本典籍。“把这个看完。”云相奚说。
  而后,庭院里又只有云相濯一个。
  不,不是一个。离渊坚定地相信,现在是两个人。
  云相濯安静看书,他就依然坐在旁边。
  雪渐渐下大了。抬起头,天地间一片碎玉飞琼。
  他看见这个很小的孩子从书中抬起头。漫天的飞雪倒映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
  在人间,四时轮转,雨雪纷飞。
  下雪对云相濯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会觉得风雪冷么,他又会不会觉得风雪很美?
  “冷么?”离渊问他。不管云相濯能不能听到,他就是要问。
  云相濯却仿佛听到了他的话一样,他看见云相濯朝他的方向抬起头,那孩子伸手,像是要碰他的面孔。
  离渊看着他:“叶灼?”
  云相濯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的方向。
  他的手指在离渊面前极近处停下,原来他是去触碰一片飞到他们之间的雪花。
  那片雪落在他的指尖上,融化成晶莹的水滴。
  离渊就笑,也伸出手指,搭住他的指尖。他好像也感受到了那一点沁凉的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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