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如一朵红莲的开放。一层又一层的火焰铺开。叶灼的境界,亦是这样,层层拔升。
境界感悟如同沧海倒灌那样涌入识海之中,有那么一瞬间,叶灼想起了须弥佛界。
想起了藏经阁。想起师父。
那是一片光怪陆离的回忆,藏经阁中的亿万佛法在他身畔盘旋,它们的光芒扑朔迷离,在他眼中生生灭灭。其中有一些,师父必要他学会贯通,还有另一些,只是为增长见识。
忽然,他在其中看见一个格外刺眼的图案,那是一朵异常殷红,异常冰冷的莲华。
“这是什么?”他听见自己问。
迦昙摩华上师的庄严法相缓慢看向他。然后,叶灼听见了她的声音。
西海。
连家主独立莲舟之上,他的头顶上空是仙界与人间界一切奇诡异常、支离破碎的场景。他妹妹的孩子,与妹妹的丈夫拔剑对峙。一场父杀子,子杀父的戏码,更可笑的是,这样的场景,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上演过。
花开复又落,像一个永远不会停转的轮回诅咒,妹妹的命莲早已谢去了。
他撑着篙穿过最后一片荷叶丛,在命池的深处,看向那片忽然漫开的灼目华光。
是那朵一直半开的琉璃红莲。血红的火焰在天空燃起的那一刻,它最外面的一片花瓣,忽然向外缓缓开放。
寒潭,离渊轻轻收拢了手指,在他手中,命莲花瓣忽然焕发出璀璨的光芒,说不清命莲的光芒和天上那人背后烧起的业火哪个更灼目些。
离渊只是静默地看着烈火最中央的叶灼,鲜红的纹路隐隐浮现,已经蔓上那人的颈侧,那是一种触目惊心的美。光芒映亮了他的视野,像一场过分辉煌的幻梦,离渊想起在云霄天阙,第二次面见迦昙摩华上师时的场景。
当他终于复述完叶灼的话语,告诉上师:叶灼说,他会错到底。
上师震怒之时,如十八层地狱颠倒,刀山崩塌火海涌啸,离渊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很多次。
可是当那怒火终于消退。上师说出的却是与叶灼全然无关的话语。
“跟我回须弥佛界。”上师嗓音威严冷淡,“不问世事,一心修行。”
他说:“我不去。”
“我传你无上法,能得无尽寿。”
他说:“我不学。”
“成就慈悲身,斩去十方魔,尽除世间苦。”
他说:“我不愿。”
上师断喝:“孽障!你也执迷不悟,又是为何!”
“也许真可以斩去十方魔,但我已经斩不去我心中魔。”他说,“也许我可以告诉自己,应当去除尽世间苦,可是我已经除不尽心中贪痴嗔。”
“今生我心中唯有一念,与他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好个孽障,跟着他,好的不学,坏的全都学会。”上师冷笑,“今天你不学也要学。”
下一刻上师抬掌拍向他识海,万千佛法如汪洋灌入他脑海之中,那一瞬间仿佛已经魂归天地。离渊只能回忆起眩目的光芒此起彼伏,他身在一片耀目的光海之中,触目的每一个光点都是上师门中无上秘,是须弥佛界无上法。
离渊一个都不认得,关于佛法,他只认得叶灼会的那些,于是他找。
直到他在那光芒里越走越深,平生一切已然如梦似幻之时,忽然感到一瞬入骨的寒意,他看过去,在层层叠叠的光芒中,唯独看见一朵寂静生灭的血莲,它身周流转着格外幽寂,仿佛能够摧毁一切的光焰,那图案,他曾经画在纸上,在渊海地宫的藏书中日夜找寻。
离渊听见那时自己的声音。他伸手,托住那朵莲,问上师:“这是什么?”
而今时今刻,他握住叶灼的命莲,感受着同样的气息从它之上浮现,他轻轻地、专注地仰望着叶灼在高天之上的身影。
在那一刻叶灼已然拔剑。一线幽红的火焰在剑身缠绕而起。
就在这同一时,同一刻,在叶灼和离渊的耳畔,响起他们自己的声音。
——“这是什么?”
然后,是迦昙摩华上师庄严平静的嗓音。
——“五蕴皆空。”
比人间更高的境界,他也能够。
天道发出清澈如裂琉璃的脆响,叶灼已经将自己的境界生生拔过天道大限,继续向上去,其境酷烈决绝,其高无际。火焰吞没了他,像一场绚烂的烟花释放出最璀璨的光华。
他不要上去。他要上面的人下来找他。
他也不要云相奚下了境界来就他,他会上去,他来就仙界。
他的剑已经出鞘,那是最平常不过的一剑。是最凌厉,天地为之失色的一剑。
第一剑,斩剑式。
铺天盖地的火光映在云相奚的侧脸,连这万古冰川一样寒凉的人,此时都像被那耀目的血光染上一丝疯狂。
他看着那仿佛叩问了剑道终极的一线剑锋,竟是一笑。
“本该如此。”他道。
下一刻,漫天风雪骤然掀起。云相奚竖拔剑。
——幻剑山庄旧例,杀人之剑,应如此出。
第170章
第一剑的交锋就让整个人界和仙界颤了一颤。
诸天仙神默然不语,东方金龙依旧镇守此方。
微生弦站在幽草崖的竹舍下,感受着它发出不堪晃动的吱呀声,不由得闭上双目,痛哉痛哉。这人间何其薄,这竹舍何其小。没办法,事已至此。
剑锋相接,巨大的反冲从剑上传到身上,叶灼感到自己的身躯与灵台识海俱是一震。雪光冰风扑面而来,他对上的好像不是谁的剑,而是一柄毫无杂质遍体皓白的“剑”的本身。道者一以贯之,剑亦是如此,任何事物都与它无关,都在为它让路,云相奚只求一剑。
这样的剑是不错的剑。很久很久以前叶灼曾经想过,剑道的巅峰到底是什么,他抬起头,看见云相奚的影子在那里若隐若现。
后来有平平常常的一些日子,一条墨龙在他身边。墨龙从寒潭里探出头来,从梁上忽然倒挂下来。说一些很遥远的话语,一千年,一万年,说生,说死,说天下第一,说三千世界。
后来又走过了很多地方。他走得很远,连云相奚的影子都消失在身后。
忽然有一天他明白了,原来剑道根本没有巅峰。灵叶说不是人随道,而是道随人,那么也不是人随剑,而是剑随人。
他的剑随他,也很不错。
在这第一剑里,云相奚接住了他的剑。
可是他也接住了云相奚的剑,接住了二十多年前云相濯未曾接住的那一剑。
——云相奚的剑是很好。
叶灼轻轻笑起来。
他看见云相奚的双眼。那双眼里清晰地映出他和他的剑,冰面上忽然倒映出了清晰的世间影。叶灼没见云相奚有过这样的神色,好像是在这茫茫的剑道上终于发现了值得一观的事物——值得出剑的事物。
迎面而来的是云相奚的下一剑。
这样的感觉倒很新鲜,和离渊比惯了,叶灼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寒冷的剑。离渊的剑像沧海可以包容万物,而在云相奚的剑里,那一切都是浮光掠影。无情剑意仿佛凌驾了这世间所有纷扰,天空之上唯有剑道万古。
叶灼再抬剑,所有人都只看见那红衣的身影轻盈跃起,恍若无物,他手中剑反挑云相奚的剑锋,又在瞬息间转剑变招,从上至下以绝强的力度朝云相奚劈下。
相奚剑赫然横挡,无我剑上业火飘零,那一瞬的相击如同晨钟暮鼓,一声撞响后湮灭了所有声音。
——你的剑道真可以万古么?
可是所有人、所有事、所有道都会在缘起缘灭中,终归虚无。
两种截然不同的剑道相碾,在两个界域都掀起轰然的余波。云相奚看见叶灼寂静垂下的双目,一刹那恍若垂悯的神情。
在他没有教这个孩子的二十年,他就是学了这样的剑道,这样的目光么?
其实云相奚曾想过再见到云相濯的时候,他的孩子会是哪种模样。在仙界他见到了更多恢弘浩瀚的剑道,可是那也不过是更繁复的镜花水月。他带着一把剑来到人间的顶点,又带着同一把剑在仙界重复了同样的过程。虽然见到了很多不错的剑,通晓了这世间更多的奥秘,但云相奚始终觉得无聊。仙界最顶端的那些人中没有一个领悟了剑道的真谛,而领悟到的人又不幸没有能够相匹配的资质,不能比他走得更远。
剑的本质很简单,可是,竟然没有人能真正回到它。甚至没有一个人能够让云相奚想要指点一招。
所以他偶尔会想,相濯什么时候会来。相濯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某一天他们说,你所来的那方人界已至末路,登仙路也不必再维持了,将其干脆碾碎吸收,如何。
云相奚说,再等等。
云相奚甚至想过灵叶的孩子未来会有一双如灵叶般柔和的眼睛,对那些浮于表面的事物充满留恋。那样的话,要费些功夫重新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