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席珩关上门,放轻动作进了卧室,唯一的壁灯亮着昏黄的光,显得这安静的空间更为压抑,阳台的门开了一半,夜风吹得纱帘轻盈飘荡。
他走近了,凉风中传来淡淡的酒气,躺椅上的少年阖着双眼,眉间轻蹙。
他蜷着身体,衬衫的扣子开了好几颗,露出精致的锁骨和一大片白皙的皮肤,在凉意袭人的夜里十分可怜,旁边的桌上还放着没喝完的酒杯。
席珩的动作很轻,可浅眠的少年还是惊醒了,清瘦的身体猛地一抖,声音惊惶,“席珩?!”
第49章
站在门口的男人脱下外套上前,“嗯,是我。”
身体被紧紧包裹,被风吹凉的皮肤乍暖,段珂毓的心才定了几分,男人蹲在他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我在。”
又是一阵夜风吹来,白色纱帘随风舞动,少年额前的碎发也被卷起,席珩才看清他泛红的眼尾。
“哭过了?”抬手轻抚上那片湿润的羽睫。
男人眼里的心疼和痛惜那么醒目,段珂毓回过神来,安慰地笑了笑,“席珩,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讲过我走丢的事。”
*
十一岁的段珂毓非常善良,照例帮被罚值日的同学拖完地,到了校门口却没有发现来接他的司机,他没有怀疑,决定在原地等一会。
装配齐全的保安正维护放学秩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推着破破烂烂的小摊车路过,走得很慢,碍了名贵豪车的路。
“快走快走!没看这儿正堵着吗,来凑什么热闹!”
保安粗声粗气地驱赶他,态度很不耐烦,那老人惶恐地抬头,看了眼周围的豪车惊了好大一跳,忙调转了小推车往回走,旁边突然搭上了一双洁白的手,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老人偏头,是一个稍显稚嫩的半大男孩,冲他爽朗一笑,“爷爷,我替你推吧!”
老人连连点头,“谢谢你啊孩子!”
他这小三轮是卖葱饼的,台面上都是厚厚的黑色油渣,男孩却丝毫没有嫌弃,使出浑身解数推车,一张小脸都要憋红了。
一老一幼推的并不容易,三轮车晃晃悠悠的往前,老人用沙哑的嗓音套着近乎,“孩子你几年级了啊?”
段珂毓哼哧哼哧喘着粗气,“我上五年级,爷爷。”
“爸爸妈妈放学不接你吗,你给我这老爷子推车真是辛苦你了啊孩子。”
段珂毓抹了把头上的汗,抬手间腕上的表被太阳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没事,老爷爷,我给您推一会就回家。”
“诶好嘞,我老爷子腿脚不方便,你再帮我推到前面那个路口就行了!”
段珂毓抬头望了眼,离前面的路口不到一百米,头顶炙热的太阳烤的人眼睛疼,他埋下头咬着牙,推的更卖力了。
不等到那个路口,段珂毓就没了意识,好像是被那老人用什么东西蒙住了脸,恍惚中只记得那弱不禁风的老爷爷蛮横地扯掉了自己的手表,呸了一声,“md以为是哪家小少爷呢,结果是个穷学生,这破塑料手表值几个钱!”
后来他和其他的六个小男孩被塞进面包车,颠荡了两天两夜到了黎城。
混杂着汽油、臭味和汗味的后备箱又闷又热,段珂毓啃着硬面包,听见车外几人在讨价还价。
没多久,一个中年男人唰的推开车门,揪着衣领把他拖了下来,“就这个,几百块钱还想要年纪小的,想得美!”
车轮碾过,一阵尘土沙子飞扬,小男孩抬头,看见了满脸憔悴的中年妇女。
“孩子,你记住,我是你妈妈。”
张雪梅和王铁军结婚七年,生了三个孩子,三个都是女儿。
王铁军重男轻女,三个亲骨肉都被他送到了城里,还把妻子暴打了一顿,张雪梅的日子并不好过,所有人都指责她生不出儿子。
往县城医院跑了无数趟,却怎么也怀不上第四胎,王铁军愈发气恼经常对她动手,他是干力气活的,下手特别重,张雪梅脸上经常挂彩。
她那天去接段珂毓时脸上还青着一块,蹲下身给他塞了一块糖,说:“以后你就是我儿子了,咱家就你一个孩子,等会回去看到爸爸嘴甜点,知道吗?”
小小的段珂毓狼狈极了,从头到脚都是脏兮兮的,肚子咕咕的叫,连忙把方糖吞进嘴里胡乱点头。
王铁军喝得酩酊大醉回来,按着老婆就是一顿打,转头看到突然出现的大儿子才收手。
即便段珂毓死活不愿意喊爹,王铁军也没有发怒,还往他碗里多拨了些肉片。
*
“你知道我为什么害怕爆竹和雷声吗?”
段珂毓试图挤出笑容,嘴角的弧度却泛着苦涩,席珩的手覆着他的面颊,掌心一片濡湿,“别想了,不要想了宝贝。”
王铁军酗酒,不上工的时间基本都是烂醉如泥,家里的角落里都是酒瓶子,下面盖着他的呕吐物,张雪梅一天打两份工,拿回来的钱都被他抢去买酒喝,不给就动手。
常常是在静谧的深夜里,混杂着酸臭味的酒气一股脑地钻进来,接着屋里一阵当啷作响,王铁军操着酒瓶子疯狂打砸,破口大骂!段珂毓每次都在熟睡中被突兀地吓醒,心脏像是被在锅中煎炸一样热油四溅,整个人都木愣愣的。
王铁军找不到钱就冲进来打骂,他喝了酒神志不清,好几次甚至将睡梦中的男孩拎起来摔在地上,张雪梅失声尖叫,嘶吼着上去拉扯两人。
黎城多雨,夜晚雷闪交加,夹杂着男人粗重沙哑、不堪入耳的怒骂和女人尖叫求饶的声音不断摧毁着段珂毓的心房。
本以为有了儿子,王铁军会少喝点酒,村里人也不会在背后指指点点,可他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酒瘾上来甚至不管不顾,对孩子都下重手。张雪梅存了很久的钱,决心送这个无辜可怜的孩子离开。
可惜那点东拼西凑攒起来的钱,还是被王铁军翻到了,轰隆一声雷,闪电让黑夜中的一切都白得刺眼!
十一岁的少年缩在墙角,两道纠缠推搡的身影倒映在墙壁上,有什么粘稠的液体溅到了脸上,段珂毓瞪大眼睛,也在那一刻大声尖叫。
张雪梅受了很严重的伤,被辗转送到了市医院,段家这才有所察觉,火速接回孩子,报了警。
警方全力稽查,摸出了那几个人贩子,王铁军数罪并罚,至今未出狱,而张雪梅……
“听我姐说,她被叛了两年,但我再也没见过她。”
段珂毓拢紧了身上的外衣,陷入回忆的神情迷惘又悲伤。
回到段家后,他几乎每天都在进行心理干预,先后两次前往新加坡接受专业心理催眠的治疗,被拐卖后那一年多的记忆早已朦胧不清,可他依旧牢牢记着,霉斑和泥灰砌成的平房里一片狼藉,满面沧桑的中年女人表情柔和,眼底的光亮清晰逼人,“儿子,妈攒了有小一千了,再过两天,咱们就一起走!”
走了,就能好好活了。
“我那个时候天天吵着要找她,让她跟我一起走,我妈特别生气,说我只有她一个妈。”段珂毓笑了一下,“其实我后来也想过去找,但又觉得算了,真见面了也不知道说什么。”
自然也就不知道,张雪梅出狱后重新嫁了人,又生下了邢叶彤。
说到这里,段珂毓只觉得字字苦涩,命运弄人。
他该恨张雪梅的,可叫了一年多的妈妈,他又想救她出囹圄,救她于水火之中。
段珂毓对上席珩的双眸,那双琥珀一般深邃的眼潭牢牢注视着他,全然是心疼与痛惜。
“哭了?”
段珂毓伸手去碰男人的眼睫,却被攥住手腕,“不要纠结那么多,也不要回想,医院那边交给我,好吗?”
陷入回忆的爱人脆弱易碎,好似寒冬中孤怜发抖的小狗,没有粗壮的骨骼和丰满的皮毛,仿佛就要在下场寒潮中丧失生命,看着他泛红的眼尾,席珩的心脏好似被刀狠狠豁了一道,翻出深红的血肉来,就连微弱的呼吸都疼到窒息。
段珂毓蹙眉,“我不想逃避……”
“逃避不可耻,珂毓。没有人规定逃避就是懦夫的表现,这只是一个选择,因为不想再被伤害,所以选择躲开。”
他一字一顿,语气定定,与他交握的双手也被给予了某种不可言状的勇气。
席珩认真地看着他,“趋利避害,聪明人的选择,宝贝。”
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席珩从小就被这样教导,别人没有责任替你善后,这样的道理被长辈耳提面命。
所以做任何决定之前,三思而后行。因此席珩自小稳重,眼光长远,没做过赔本的买卖,没尝过后悔的滋味,世界法则,烂熟于心。
人生不可控,无非情和利,爱上段珂毓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可真正与他相拥,席珩不禁开始怀疑,怀里这么美好的人,凭什么要受到几次三番的伤害?难道就因为他善良,就因为他不愿意遵守规则就要被迫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