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阿囡 第195节
东溪先生的位置很显眼,能让园子里的士子们看的清清楚楚,李小囡的位置隐蔽在一根柱子侧后。
毕竟,男女有别嘛。
王相一通开场白之后,由东溪先生开场。
“能在此共聚一堂,是我等江南士子的幸事。”东溪先生声调顿挫,一听就是很能引人入胜的那种讲课声调。
“人性之初混沌一团,不知恶亦不知善,渐渐长大,得父母师长教养,学天地之道,学圣人之理,方能分辨善恶,修养心性,乃至成之为人,我等读书之人,无师必定不能明辨善恶,更不必说修养心性,姑娘以为呢?”
“我等读书之人以为,先师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我等读书之人以为,只要能格致明辨,人人皆可为师。先生觉得是这样吗?”李小囡用力咬着’我等读书之人’,一字一句。
顾砚眉毛扬起。王相也被李小囡这一句一个我等读书之人说的眼睛瞪大了,坐了满殿的诸官员神情各异。东溪先生也无语之极。
不等东溪先生答话,李小囡接着道:“小女子和东溪先生素无往来,在坐的有东溪先生的入室弟子,有东溪先生的朋友,有很多人都和东溪先生谈过很多回学问,说过很多回话。
“东溪先生大约从来没说过我字,他说到自己的时候,必定都是用我等,我等读书之人,江南士子,山野之人这样的话,说到学问经典,比如先师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他必定说:这句话的意思,先师是要告诉我们,他对经典对学问的解释,都是先师要告诉我们,都是圣人要告诉我们,他从来没说过:我的理解是什么什么之类的话,是这样吧?”
顾砚微微蹙眉,认真回想起来。
王相眼睛微眯,片刻舒开,他有点儿明白了,这位李姑娘剑走偏锋,不知道接下来能走到何处。
殿内和坐了满园子的士子有的仔细回想,有的你看我我看你再看向大殿,兴致高涨。
“我极其擅长格致,虽然我在经史文论这些学问上都所知不多,但格致可以帮我推断真伪。比如:刚才东溪先生说:无师必定不能明辨善恶,更不必说修养心性。这是东溪先生本人修身治学的心得,是他自己的体会,他要是说:我以为!”
李小囡用力咬着’我以为’三个字。
“你就可以驳他一句:你的以为就是对的么。可东溪先生从来不说’我以为’,他说:我等读书之人!你就没法驳他了,你要是驳他说:你等读书之人就是对的么,那你就是说天下读书之人都不对了。
“我擅长的格致能让我知道东溪先生这不是学问,这是手段。
“东溪先生这样的手段,叫藏身在众人之中,这是格致中用来操作人心的手段之一,也是辩士的手段之一。”
“姑娘这是含血喷人!我等……”东溪先生猛然卡住。
李小囡笑出来,接着道:“格致不只是术数,也不只是日月星辰,天文地理,格致也是人性人心,比如:军中打仗,第一,多数是十人一团,最少也要三人并肩,第二,要让凶悍嗜战的凶猛之人冲在最前面斩杀,如同虎狼带着羊群。是这样吗?”
李小囡看向顾砚。
顾砚点头。
“那是不是有很多身经百战,不知道杀过多少人的兵卒解甲归田之后,胆小懦弱连杀猪杀羊都不敢?”李小囡接着问道。
“这个确实有,下官在地方时见过不少,这也是格致?”殿中的一个官员兴致浓厚。
“是!这就是人性中的从众,军中打仗时,他在众人之中,因为身边有伙伴,他就忘记了自己的懦弱害怕,也会忘记良知和恻隐,如果有人开个头,滥杀屠城,他也一样会残杀婴孩老人。
“像东溪先生这样,但凡我这个字,必定用我等,读书人,天下士子这样的群体字词代替,也是为了把自己隐身到众人中去,这样,他就有了勇气,他是在把自己的私欲悄悄的暗示成为大家的意愿。
“这些都是最基础的格致道理,我觉得大家都应该知道一些,用来辨别人心,也能用来为政打仗。”
“姑娘真是口舌如刀。”东溪先生脸都青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李小囡这话竟然说成了这样。
“这不是口舌,这是格致,我打算写几本书,就先写这一本吧,人心人性上的格致我所知不多,写出来也许能抛砖引玉。”李小囡笑眯眯。
东溪这个’我等’真是太好了!今天真是福星高照,幸运啊幸运。
第287章 观念都是大事
“格致是精细之学,确实需要仔细参详。今天就先到这里吧。”王相站起来,带着微笑,宣布文会结束。
以王相的敏锐和洞悉力,他已经意识到李小囡这几句话可能引起的巨大风波,不能再让她说下去了。
顾砚斜瞥了王相一眼,跟着站起来,笑道:“也好。”
迎着李小囡的目光,顾砚伸出折扇,托在李小囡胳膊下,示意她起来。
李小囡斜瞥着那把折扇,对顾砚变脸做戏的本事十分叹服。
“我让石滾送你回去。”顾砚将李小囡送到殿门口,微微弯腰,落低声音道:“回去之后别再出去了,那几个护卫就留在你那里。”
“有什么危险?”李小囡眼睛都瞪大了。
“危险不至于,是防着有人上门请教,纠缠着要见你。”顾砚笑道。
李小囡放下心,在顾砚的目光中,下了台阶,上了车。
顾砚回到殿内,站到王相旁边,和王相并肩,慢慢悠悠摇着折扇,从殿内看向园子,又从园子里看向殿内。
这场几乎开始就结束的短促文会让整个园子沸反盈天,在场的士子多数是三五成群,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越激动,也有些士子呆坐或是呆站着想的出神。
大殿内议论的声音也是越来越大。
伍杰坐在东溪先生侧后,脸色惨白。
他的先生要身败名裂了,他的师门没有了。
王相顺着顾砚的目光,看向面如死灰的东溪先生,犹豫片刻,落低声音道:“宋允虽然不敌李姑娘在格致之学上的造诣,可他在经史上的见识当得起一方宗师,世子爷,穷寇就莫追了。”
“阿囡一直和我说,格致不同于经史诗礼的地方,在于格致是学而能用,直到刚刚,我才真正领会到阿囡这句学而能用。”顾砚冷笑了一声,“宋允此人,确实如阿囡所推断,借着所谓的学问,隐身在江南士子中间,挑动人心,四处伸手,拨人弄权,成就自己的私欲,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
王相脸色微白,“世子爷查到什么了?”
“嗯。”顾砚斜了王相一眼,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宋允要是在今天之后被牵扯出来,获罪入刑,就会有不知道多少人用李姑娘刚刚那些话去推断他人,不知道要生出多大的风波,甚至你我也不能幸免,世子爷看看这里,那里。”
王相从喧嚣的殿内指向更加喧嚣的园子。
“王相多虑了,我从来不藏身他人身后,王相也是堂堂正正以己正人之人。要是这场风波能把开口必定我等的小人习气洗一洗,我觉得不是坏事。”顾砚笑道。
“风波一旦生出来,中间就会有不知道多少人推波助澜。世子爷,宋允所犯之事,能不能交给我来处置?”王相苦笑道。
李姑娘那番话是临机发挥,还是事先和世子爷商量好了有心为之,谁知道呢,可世子挑起这场文会是有目的的,这会儿,这位世子必定是想借着那些话,以宋允开头,掀起一场大风波,借此清洗整个江南的士绅文坛。
无论如何,他不能袖手旁观,任由世子掀起这场风波,任由世子清洗江南、甚至天下文坛,就算不能阻止这场清洗,也要尽力让这场清洗不至于伤了江南和天下文脉。
“宋允所犯之事,王相知道?”顾砚话里有话的问了句。
“一无所知。”王相答的很快。
他要是知道宋允所犯之事,那他不就成了宋允的同党了!
“宋允之事,想来世子爷已经胸有成竹,世子爷手里还有海税司的事,要是宋允之事也经由世子爷之手处置,只怕要被人误以为宋允之事是因为海税司的牵连。”王相语调和婉。
“要是王相公处置,相公打算怎么处理?”顾砚沉默片刻,问道。
“清查到底。”王相答道。
顾砚看起来很意外,眉毛高抬,神情凝重起来,沉默片刻才谨慎答道:“这不是急事,要处置也要先查清楚,人证物证俱全之后,才能议怎么处置的事。”
“世子爷这话极是。”王相顿了顿,转了话题,“前儿听度支上几个人说闲话,说是世子爷派去对账的那位牛先生,术数之精,令人瞠目。”
“嗯。”顾砚嗯了一声,等王相往下说。
王相接着道:“这几年,因为度支上报送数目太慢,太子爷责备过好几回,上个月,因为河南凌汛赈济,太子爷要的人丁钱粮数目,度支和户部迟迟计不出来,太子爷还发了脾气。
“如今,因为海税司的变动,发往北边的军费军需,人丁船车都要调整计算,度支上实在吃力,能不能请世子爷割爱,让牛先生到度支领份差使,就做海税司税银和北方军费调拨收计。”
顾砚看着王相,笑着点头,“相公可是我半个先生,你既然吩咐了,哪敢不从。”
顾砚从贡院出来,转了个圈,去了趟庞府,从庞府出来,进宫请见太子。
顾砚走后,王相委婉的训诫了在场的诸官员,又嘱咐了几位国子监的教授,从贡院出来,长随低低禀告了顾砚去庞府的事。
王相回到皇城自己办公的小屋,坐着想了一会儿,拿了半饼茶,往皇城另一边的皇城司过去。
从皇上登基那一年起,睿亲王领了皇城司的差使,这三十来年里,睿亲王的差使来回变动了不知道多少回,可不管怎么变动,睿亲王办公的地方一直在皇城司那两间倒坐间里,从来没挪动过。
睿亲王刚刚听全了贡院那一场文会,就听老仆禀报:王相来了。
王相和睿亲王坐在廊下,喝着茶说着话,聊了小半个时辰,王相告辞回去,睿亲王一个人坐了一刻多钟,起身往宫里请见皇上。
……………………
顾二姑奶奶从贡院出来,直奔睿亲王府。
顾二姑奶奶绘声绘色的说完这场短短的文会,感叹道:“当初弟弟退了史家的亲事,我还以为他总算厌烦了史家大姐儿成天装模作样的教训他,现在我算是真明白了,弟弟退亲不是嫌史家大姐儿太厉害,他是嫌弃史家大姐儿不够厉害。”
“你扯上史家干什么?”顾大姑奶奶横了妹妹一眼。
弟弟退亲这事儿可正经是她们顾家对不起人家。
“阿娘你别听二姐儿胡说八道。挑媳妇看的是人品脾性,人品好脾性好,越有本事越是好事。”顾大姑奶奶宽解道。
“大姐姐说得对。”顾二姑奶奶干笑道。
“不是这些!”尉王妃用力按着太阳穴。
她这个儿子把这位李姑娘扯进了他的公务里,把他的亲事扯进了朝政中!
“你们先回去,都回去!”尉王妃烦恼的挥着手。
顾二姑奶奶还想说话,被大姐姐拉了一把,两个人赶紧告辞。
“你走一趟,跟王爷说,要是衙门里没什么要紧的公务,就早点回来。”尉王妃吩咐心腹婆子。
婆子答应一声,急步往外。
第288章 不走寻常路
睿亲王比平时回来的略早。
尉王妃从丫头手里接过茶递给睿亲王,示意众人退下。
“文会的事你知道啦?”睿亲王明了的问了句。
“嗯,我不放心,让二姐儿过去看看,二姐儿跟我说了之后,我越想越觉得这些话不是小事。”尉王妃蹙着眉。
“宋允只怕真如李姑娘所言。”迎着尉王妃脸上的不解,睿亲王解释了句,“就是那位东溪先生。”
“真操纵民意了?那位李姑娘事先知道?”尉王妃很惊讶。
“之前有几件弹劾,砚哥儿疑心是宋允插手拨弄,还在查,李姑娘应该不知道。
“我让人去了趟平江府,打听这位李姑娘,人昨天回来了,说是李姑娘一位兄长三个姐姐人品都很不错,具体的一些细情琐事,明天我让他过来,当面给你禀说。”睿亲王缓声道。
“这位李姑娘,你再看看,要是没什么大差错,该定就定下吧。皇上一直忧心砚哥儿的亲事,定下来也能让皇上放下这份心。”睿亲王接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