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太安静了。
他努力睁开眼,执拗地看着叶云樵。
“阿樵。”
他轻声唤他。
叶云樵的手一顿。
他抬眸,静静看着秦知悯, 眼中像是沉淀了一整个漫长的冬季。
良久,他才应了一声:
“嗯。”
秦知悯忽然觉得有些心疼。
他张了张嘴,嗓音带着微弱的喘息:“别怕。”
叶云樵的睫毛颤了一下。
他像是没有听见,又像是根本无法响应。
秦知悯抬起手, 虚弱地拽住叶云樵的衣袖。不让他沉溺在这种可怕的寂静里:
“别怕。”他又重复了一次。
“你我的手机都做了特殊改装,关机时间超过五分钟,就会触发预警, 自动将最后的定位发送到安全中心。”
“他们肯定已经在赶过来了。”
“而我……”他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撑住,“子弹只是打在锁骨上,没有伤及要害。只要救治及时, 不会有生命危险。”
叶云樵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看着他。
目光沉静,无悲无喜。
秦知悯轻轻地抓住叶云樵的手,把它按在自己的脸颊上。
“阿樵。”
他的气息不稳,却仍旧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坚定如誓言:“你感受到了吗?”
“我不会死。”
“我会活着,会一直陪着你。”
“你不要怕。”
温热的肌肤与掌心相贴,交错的温度慢慢融化了叶云樵被绝望封存的七情六欲。
冰封的时间开始流转,他终于从无尽的冬夜里醒来。
“活着……”
他喃喃重复,声音沙哑得不象话。
随即,他收紧指尖,死死凝视着秦知悯,生怕对方刚才的话只是濒死之人的自欺,生怕这不过是一场虚妄的幻象。
可他的体温真实,脉搏真实,眼神真实。
秦知悯没有撒谎。
他会活下去。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叶云樵的情绪彻底失控。
他蓦地抬手,狠狠抓住秦知悯的衣领,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嘶吼出来的:
“上次车祸,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丢下我,不会留我一个人!”
“可你刚刚在干什么?!”
“你怎么敢扑过来挡子弹的啊。”
那双一向沉静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裸露出最真实的惊惧和不安。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死?”
“是,秦知悯,你大爱无疆,你太了不起了。”叶云樵唇角勾起自嘲,“所以我就该眼睁睁看着你替我去死!”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浑身的神经都紧绷到极致,有无数的话等着发泄出来,却在最后一刻骤然停滞。
他的肩膀猛地垮掉,手臂落下,身体颤抖着,似乎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叶云樵垂眸,目光落在秦知悯的伤口上,鲜血仍在汩汩渗出,刺得他心脏一阵一阵地抽痛。
太像了。
这一幕,和曾经他所经历的一切,太像了。
片刻后,他轻声开口:
“你知道的啊。”
“阿爹、阿娘、师傅、师娘、玄青。”他缓缓念出那些名字,每一个字都是刻在骨血里的伤痕,“他们都是这么在我面前死去的。”
“他们告诉我。”
在那生死离别的瞬间,他们握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
“要替他们好好活着。”
他们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活着”这个沉重的使命交到他手上。
他答应他们。
即便余下的路上,他茕茕孑立,孑孓而行。
可是,他真的还能在失去秦知悯后,再继续走下去吗?
“你应该知道的啊……”
叶云樵低低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却比哭还要难看。
“我已经承受不起了。”
他被“活着”折磨得筋疲力尽,他已经没有力气,再一次站在坟前,对着逝去的人承诺了。
命运吶,放过叶云樵吧。
探照灯在秦知悯的眼前忽明忽暗亮着,晕开一片光,洒落在崎岖不平的岩壁上。
这里曾是江沅最重要的矿产开发区,如今却成了一片被遗弃的死地。
它被人遗忘,被时间吞噬,被贪婪和罪恶蚕食得干疮百孔,最终沦为走私分子的藏身之所。
这里的一切,都死了。
“阿樵。”
秦知悯的声音在沉默中响起。
“如果重来一次。”他的答案从未改变,“我还是会选择去救你,即使是以生命为代价。”
“与你一样,我不能看到你受到任何伤害。如果命运注定要折磨你,也先要从我的尸骨上踩过去。”
这是他从绥朝归来,睁开双眼,看到叶云樵出现在他面前时,许下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诺言。
所以,当他知道叶云樵被困在仓库时,他毫不犹豫地去救他。当车祸降临的一刻,他挡在了他面前。当子弹破空而来的瞬间,他用自己的身体,替叶云樵承受了一切。
他不是伟大,也并非无畏。
“因为我爱你。”
爱,比生死更重。
比千年的时间、比命运的捉弄,比世事的变迁,都更重。
“但是。”他轻轻笑了一声,伸手去握住叶云樵的的手,指腹摩挲过那道被风霜磨砺出的薄茧,“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他过去的爱太傲慢了。
他总想护他周全,总想把他拥入羽翼之下,可他忘了,叶云樵从来不是需要被施舍爱情的人。
他们是平等的。
“我依然会保护你,但不会让你成为只能被保护、只能被拯救的人。”
“我们一起承担苦痛,也一起迎接光亮。”
“不是让谁替谁活下去,而是我和你一起,活下去。”
就像他过去以幽魂陪伴过他的岁岁年年,未来,他也会继续站在他身旁。
一起撑伞,一起回家。
秦知悯的话落在这片时间停止的残破废墟之中,如同柳枝甘露,带来生机的讯息。
而不远处,一株野草正在石头的缝隙里倔强地生长着。叶片被泥土沾染,根茎干瘪而纤细,却依旧努力舒展。
它不需要养分,不需要光照,它只需要活着。
命运的手再残忍,也无法剥夺春天的权利。
叶云樵望着它,又望向秦知悯。
在秦知悯炙热温暖的眸光中,他站了起来,摇摇头:
“我不会相信你的话了。”
秦知悯一怔,正要开口,却听他继续说道:
“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让我看到你活下去,好起来。”
“长命百岁,陪我共度接下来的岁月。”
他的声音很轻,似风拂过林梢,又似大雪落入人间,消弭所有过往的悲怆。
“好。”
秦知悯缓缓弯起唇角,目光柔和:“我答应你。”
叶云樵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半揽着他,将他的手臂稳稳搭在自己肩上,像是一座牢固的桥梁,承载着秦知悯的重量。
他抬眼看了看四周,外面暴雨倾盆,轰隆隆的雷声在地底下震出闷响。
这道矿道原本就崎岖复杂,救援队不知道多久才能找到他们,若是再等下去,雨势引发塌方,他们会被彻底困在这里。
他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现在出去。
“能走吗?”叶云樵问。
“可以。”秦知悯答。
“那我们现在一起回家。”
两人彼此支撑着,踏上了离开的路。
他们走过碎石,脚步深深浅浅,时不时传来石块滚落的声音,在死寂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他们走过积水,冰冷的水渗进鞋底,一步一步,带着潮湿的泥泞,沉重地向前迈进。
洞穴狭长而阴冷,探照灯的光束逐渐在他们身后淡去。
四周的空气变得愈发沉闷,黑暗像潮水般涌来,将整个世界吞噬。
他们只能依靠记忆在其中摸索前行。
但黑暗带来的不止是方位的迷失,还有它本身的恐惧。
叶云樵的脚步放慢了一些,甚至在踩上某块石头时,整个身体忽然哆嗦了一下。
他没有表露任何害怕,但秦知悯察觉到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握住叶云樵的手,用力地、牢牢地握住。
如同一根稳定的锚,将他拽住,定在现实之中。
叶云樵侧头,借着记忆中的方位,安静地望向他。
黑暗中,他看不清秦知悯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
但这已经足够。
他问:“接下来的路,你会陪我一起走吗?”
秦知悯没有半分犹豫:“会。”
叶云樵停顿了一瞬,轻轻笑了。
“那我就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