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他反手握住秦知悯的手,十指相扣。
脚步踏在碎石上,发出轻微的碾压声。
慢慢的,血腥腐烂的气息铺面而来,记忆里的噩梦开始在四周弥漫。
那些被埋藏在黑暗的声音,窸窣地爬上来,粘腻地缠上叶云樵的脚踝,顺着他的脊椎一路攀爬。
“阿樵。”
有人在耳边低语,这并非秦知悯的声音。
“阿樵。”
声音重迭,忽远忽近。
“你看看我们吧。”
叶云樵的脚步一停。
他看见了。
病床上的人,枯瘦如柴,费力地抬起手想要触碰他,最终却只能无力垂下,再无声息。
撞上墙壁的人,额角鲜血淋漓,眼底带着尚未散去的怒火,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被河水浸泡太久的人,被捞上岸时已经肿胀不堪,皮肤浮白开裂,再也看不出曾经英俊的模样。
他看见他的至亲挚友,都死了。
死在黑暗里,死在他的记忆深处,死在再也不会有亮光的地方。
叶云樵的呼吸开始急促,胸腔被恐惧一点点挤压,耳边的低语逐渐化作怨恨,化作深入骨髓的哀鸣:
“我们好想你啊。”
“你陪我们一起死好不好。”
“别走了,停下来吧。”
漫长而永无止境的梦魇,让叶云樵生出了动摇。
他该停下吗?
如果停下来,如果跟着他们走,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他已经走了太久,太累了,生与死的界限,似乎只差一个微小的念头。
可就在那一瞬间,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一声比一声清晰,一声比一声更有力。
提醒着他,让他清醒了过来。
叶云樵闭上眼,意识一点点剥离出那些附在灵魂上的梦魇。
的确,他在黑暗里遇见过太多的离去,承受过太多无法挽留的生死诀别。可他曾深爱过的人们,不该永远是这副鲜血淋漓的模样。
他们不会希望他停在这里,被痛苦折磨一生。
他们已经走了。
所以——
这只是虚妄。
叶云樵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眼,坚定地迎向前方。
“让开。”
“我要出去。”
那些低语仍在耳边回荡,可他不再听见。
黑暗仍然浓稠,可他不再畏惧。
他缓缓抬起脚,踩在湿冷的石地上。
身后是无尽的过去,身前是未知的道路。
他选择往前走。
剎那间,梦魇如同被砸碎的玻璃,四散崩裂。
那些被黑暗吞没的人影,一个一个浮现在他的身侧。
他们是叶云樵记忆里熟悉的样子。
母亲走到他面前,温柔地替他理了理鬓发。
父亲站在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师傅和师娘站在不远处,目光中满是欣慰,像是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谢玄青大笑着,用力地推了他一把。
他们没有阻拦他,没有成为他噩梦里的鬼魅。
而是看着他,神色平和,眉眼柔软。
他们没有说“留在这里”。
而是说——
“阿樵,走吧。”
“向前走。”
“那里有光亮。”
-
暴雨冲刷着地面,泥泞的水流顺着山坡蜿蜒而下,汇聚成浑浊的溪流。
救援队、医疗队、警方的人影在雨幕中穿梭,所有人都在争分夺秒地往这里赶。
刘队从车上跳下来,一路狂奔至狂洞口,大声喊着:
“找到人了吗?秦知悯!叶云樵!”
而就在他抬眼扫过去的那一瞬间,脚步突然一顿。
矿洞门前,有两个人安静地坐在地上。
他们衣衫破碎,满身淤泥和灰尘,像是刚刚从地狱爬出来的人。
秦知悯左肩的伤口仍在渗血,殷红湿透了衬衫,晕染成晦暗的红褐色。
叶云樵的身上同样布满触目惊心的伤痕,手臂上、腿上,尽是被锋利碎石划破的痕迹。
可他们的神色却出奇的安静。
他们牵着手,十指交扣,互相支撑彼此,紧紧牵引着对方,稳稳地存在于这个世界。
暴雨仍未停歇,但天边,已有微亮浮现。
黎明即将来临。
他们从深渊中归来,见天光。
第74章
救援队抵达后, 立刻分头行动。
警方迅速冲入矿洞,将昏迷不醒的程聿为等人带走,而医疗队则抬起伤势严重的秦知悯和叶云樵,迅速转移至救护车上, 朝着最近的医院疾驰而去。
叶云樵的伤势虽重, 但比秦知悯还是要稍好一些。
医生在给他处理伤口的过程中, 他时而清醒, 时而昏睡, 眉头紧蹙, 嘴里反反复复地呢喃着什么。
护士俯身凑近, 仔细聆听, 才听清那低哑的三个字:
“秦知悯。”
护士叹了口气,手上的绷带又绕了一圈,目光不由得柔和下来。
刚刚换班时,她听同事们说, 秦知悯也是同样的状态,陷在半梦半醒之间,嘴里只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叶云樵。
护士在急诊室工作多年,已经见过太多生离死别, 见惯了哭喊、告别、悲痛、绝望。
可这样的两个人,她从未见过。
他们一个伤势极重,陷入高烧;一个伤口遍布全身, 意识模糊。可这两个名字,仍在彼此的唇齿之间反复呢喃。
好像只要念出这个名字,就能攥住某种支撑着他们活下来的信念。
护士抿了抿唇,轻轻收紧绷带,小心翼翼地打结。
她从未见过如此深沉的爱。
叶云樵再度醒来时, 第一时间便挣扎着想起身,却被医生一把按住。
“叶先生,您还不能随意乱动。”
叶云樵喘息未定,抬眸看向他,嗓音艰涩地吐出几个字:
“秦知悯呢?”
医生一边检查他的伤势,一边回答:“子弹打进了秦先生的左锁骨,伤及部分神经,失血量较大,并且因为长时间高强度行动,导致伤口二次撕裂,情况比最初判断的还要严重。”
每说一个字,叶云樵的脸色便沉一分。
医生停顿了片刻,目光落在他的指尖上,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正死死攥紧了被单。
“不过。”医生补充道,“总的来说,秦先生的病情控制得很好,没有生命危险。”
这一句落下,叶云樵死死绷紧的神经,才稍微松开了一些。
没有生命危险。
可他仍然觉得不够,他想亲眼看到秦知悯,确认他安然无恙。
而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打开,几名医护人员将另一张病床缓缓推进来。
病床上,秦知悯安静地沉睡着,眉宇舒展,呼吸平稳,脸色依旧苍白,却透着一股尘埃落定的安稳。
叶云樵盯着他,许久未曾离开视线。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呼吸才终于缓缓落回人间。
视线一抬,窗外天光已然大亮。
医院的庭院里,楝树花开得正好,淡紫色的花瓣随风轻轻摇曳。夏意透过窗棂,铺陈出一片明亮温柔的光影。
江沅的盛夏,终于来了。
阳光热烈,生命蓬勃,一如他们未来的日子。
-
他们的伤势稳定后,便被转回江川中心医院,进行后续的康复治疗。
相比于最初入院的狼狈,如今的他们状态已经好了很多。至少,叶云樵已经能够坐起身,用足够冷静的心态,听完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什么?十辆柯尼塞格?”
陈管家颔首,在一旁适时补充:“还有城西的十五套房,已经全部转移到叶少爷名下了。”
“相关手续也已经全部办理妥当,交给了少爷。”
“不是,”叶云樵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他偏头去看秦知悯,后者正在一旁的病床上正处理着公务,“你怎么不告诉我?”
“没多少钱,”秦知悯在键盘上敲下回复,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我让他们放在书房随便哪个角落了。”
秦知悯垂眸,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这倒是提醒了他,他该送些什么东西给阿樵好呢?
叶云樵:“……”
他瞥见秦知悯低头沉思的模样,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果断移开视线,转而看向一旁的沈佩兰:
“沈姨,这份礼物实在是太贵重了,我真的不能收……”
“不贵重。”沈佩兰摇了摇头,“你放一边就行,有兴趣的时候再去看看。”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刚才陈管提及的那些,在她看来根本算不上什么值得拒绝的馈赠。
顿了顿,她仔仔细细看着叶云樵,思绪飘远,飘到初见的那一天,飘到后来相处的每个日夜,飘到那只山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