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打不通。”他说。
  “算了,我去派人找……”温吟知抬腿欲走,转身时忽然瞥见他手里皱巴的纸,指着问,“这是什么?”
  他没回答,也没动。
  温吟知狐疑地看他一眼,然后猛地将纸夺了过来,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直接揪住了他衣领,但剧烈喘息几下,终究只是强忍着怒气道:“江季声,但凡你还有点良心,你就想想秦榛可能会去哪儿!?!”
  “为什么?”他垂着眼。
  “还能为什么!?”温吟知攥得更紧,恨不得将他勒死,“你到现在还不清楚吗?他把所有东西都扔掉,被诬陷、被造黄谣、工作丢了一声不吭,平常把猫当孩子的人现在连猫都不要了……你觉得他接下来能做出什么事?!”
  “也是,你是连他吃安眠药都不在乎的人,你怎么会在乎他。”
  “你们是分手了,我知道,以秦榛的性格肯定也不会怪你什么。”温吟知松开领口,直指他脸,“但如果他有事,我绝对不放过你。”
  “我想不到。”江季声开口拦住他去路,“他父母……对他很不好,他也没什么深交的朋友,我真不知道他会去哪里。”
  “但我和你一起找,就当……”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
  第13章
  客车大巴行过崎岖柏油路,一路上像是被反复撬开的罐头。
  合不紧的玻璃窗跌宕震鸣,交谈声,打鼾声,咀嚼声,各种声音时刻在耳边好似拉锯,冷风塞进车厢,将味道混合得更复杂,也更难耐。
  故土郊外工厂密集,放眼而去都是连绵的烟囱,因此天色也总是灰白的,即使是响晴,也好像隔了磨花的玻璃,看着不甚明朗。
  秦榛运气好,上车时分得了靠窗的位置,只要一直转头向外就能免去交谈。
  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望着窗外看光线被阴云一层层吞没,直到黄白的日轮也隐匿,才迟钝地意识到已经傍晚了。
  这时旁边人手肘捣了捣他,他很慢地转过脸,手里被塞进了一颗卤蛋。
  “吃个吧,还要好久才能到站呢。”老妪笑起来很是淳朴。
  “谢谢阿姨。”他握紧,低下头隔着包装捏了捏,并没有立刻取开。
  老妪又拿着去分给其他人了,回到座位时他已经装进了大衣兜里,枕着胳膊,闭上了眼睛。
  站台在离家约莫百米处,下车时夜风夹着湿冷,路灯惨白,照得影子都无所遁形。归家的路很长,秦榛走得很慢,脚步如拖了巨木般迟缓,短短路途用了将近二十分钟。
  胡同尽头一片漆黑,住宅楼被周围低矮的树木衬得阴郁,单元门已爬满铁锈,触碰时沾得手上全是渣滓,他拍了拍,楼道昏黄的灯应声亮起。
  记忆里潮湿腐朽的感觉扑面而来,订奶的铁皮盒,贴着广告的墙体,窄小的楼道,灰褐的阶梯。
  视觉在进入时骤然被收紧,外面灿烂广阔的天地隔绝远去,面前只有永恒不变的昏暗逼仄,一眼望得到底的生活,压抑和悲苦却茫茫不尽。
  秦榛家住顶楼,门口有块被栏杆围挡的平台。在小到还没被试卷掩埋的年纪里,他常去小卖部买几毛一瓶的泡泡水,扒着栏杆往下吹。
  光线在泡泡表面涂抹出斑斓的虚影,飘浮旋转,绕着旋梯下沉,但总在半路就破灭了。他总是不甘心,便吹过一次又一次,直到用尽了,还学着拿洗洁精自制,可都没能使泡泡成功飞出楼外。
  时隔多年,秦榛又站在当初的位置望去,那时还只顾着为泡泡伤感,而若消失也是另一种离开,现在想来,他才是真正被困住的那个。
  叩开门,白炽灯光照得女人脸色变化更明显,先是往外瞅了瞅,见只秦榛一个人,才慢吞吞地退了半步迎他进来。
  客厅的陈设半分未变,家具却比从前更添破败,秦榛不愿细看,直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留她佝偻着背跟在身后絮叨:“你怎么来了啊……你爸上次不是说不让……”
  “妈妈。”他在房间门前停下,“这里也是我家,我不能回来吗?”
  女人连忙赔笑道:“还不是怕你爸见了你生气嘛,他那脾气你又不是不了解……”
  说着还从头到脚打量他,面露嫌色,“木木啊,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咋什么都没带啊?钱……寄得也没刚开始多了,你知道你爸他就好那一口,还不买点礼物……”
  秦榛没回答,而是问:“爸呢?”
  “还能去哪儿啊,又在外面打牌呗,你爸他总这样,我管也管不得,说了他就要……”
  “嗯。”他冷淡地打断,“我想在这住一段时间。”
  “住……?”女人第一反应先是惊愕,继而为难道,“你太突然就回来,不打个电话提前讲,我都没收拾……再说你不上班啦……”
  话语中提及的父亲出场比预计得要早,秦榛握住了门把手,还未等按下,男人便摔摔打打地回了家,腰间挂着的一串钥匙叮当响,喷薄的吐息带着烟味,浓烈而刺鼻。
  “爸爸……”
  他转身,刚喊出称谓,就被一脚踹在了侧腰上,不堪承痛的身体扶着门倒了下去。
  “败坏门楣的东西……你回来做什么!?!”男人仿佛见了瘟神,恨不得将所有恶毒的词汇都钉在他身上,“你个上赶着巴结的下贱货色,因为你我到现在都抬不起头!你还有脸踏进家门,给男的作践的玩意,我真是看见你都嫌脏……”
  秦榛咬着牙,勉强站起身,料想腰上应该淤青了,痛意连绵成片。
  “我回来住。”他困难地呼吸,“我被学校辞退了,没工作,也没有钱了。”
  几秒的静止过后,秦榛再一次被踹倒在地。
  “回来?”男人冷哼一声,抽了皮带在手心拍得啪响,“怎么,当初跟着说跑就跑的那个浑小子不要你了?”
  “对。”秦榛再没起身的力气,找虐般地自揭伤疤,“他厌倦我了,喜欢上别人了,和我提了分手。”
  “还不是你活该!!也不想想就凭你也配?!”男人挥起皮带狠狠朝秦榛打去,皮带割断空气不断抽在他身上,密如针雨,而吼声像是滚雷发出的爆鸣,
  “从小叛逆不听话就罢了,长大了好不容易指望你能出人头地,结果你都干了什么?!没钱没工作没人要,你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而面对打骂,他只是将自己抱紧,始终不还手,也不躲避。
  他是长大了,也不再是曾经那个瘦弱的少年,可长期的失眠和食欲不振抽垮了他所有精力,他就如同一块被虫蛀噬的朽木,只能被动接受所有伤害,早已无力再去挣扎。
  牢笼是为他量身打造,他或许曾暂得救赎,可下场终究还是腐烂,从来无法逃脱。
  “还有,你看看你自己!像个闷葫芦似的被打了还他娘的一声不吭……不仅一事无成,还恬不知耻,满脸死样看了就让人恶心……就你这种人还活着做什么?”
  打到额头冒汗,男人仍觉不解气,随手拎了木制的马扎举过头顶,眼神恶毒,
  “秦榛,你真不如去死。”
  秦榛偏头,往前看向早已退离战火地带的母亲,微微扬唇:“是吗。”
  女人察觉到,立刻转过了脸避免对视。
  “是吧。”他收回目光,闭上了眼睛。
  半夜,全都静悄悄的,雾从未关的窗缝飘进,将浸没在黑幕中的家具铺上一层薄白的霜,残缺破损好似被抚平如新。
  秦榛慢慢拾起酸痛的四肢,最后被打的那下太重,连喘气都扯得疼,他像是动物只能爬行,拧开门,就着惯性扑倒进了房间,又趴了好久,攒足劲扶着墙站起,按开了灯。
  灯泡已不是原本昏黄的,而是换成了节能灯,房间被点亮那刻,他才发现不仅是灯换了,所有的布景都与自己离开家时完全迥异。
  若不是墙上还满贴着奖状喜报,他还以为自己进错了屋。
  只是秦榛还不明白,为何所有奖状和喜报上的名字都被涂掉了姓氏,视线沿着往下缓缓地望,待看清书桌,困惑终于豁然开朗。
  桌上一片整洁,摞着的试卷习题已然不在,正中立着的遗像灰白带笑,面前的瓜果糕点还是新鲜的,香炉里焚灰高高堆起。
  秦榛缓缓走上前,心中还抱着一丝期待,拉开抽屉拿起相册,里面该是自己仅有的几张周岁照,和高中时作为三好学生被拍下的宣传图。
  如今却都不见,取而代之是满满的、和遗像上有着相同面孔的照片。
  那是他的哥哥秦木。
  尽管无人提起,尽管素未谋面,他也知道自己是有一个哥哥的。
  哥哥应比他大很多岁,在成年后意外殒命,失独家庭不堪承受丧子之痛,才有了他的出生。
  也是时隔多年他才明白,或许他从未拥有过任何,这些都不是属于自己。
  他一直是个替代品,从到来那天起,就承担着延续亡人命运的职责,就连他的名字也被赋予这样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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