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中秋节当日一早,江季声拎着礼品叩开了江家大宅的门。
  来开门的保姆应了声少爷来了,将他迎了进去。江毅平正在餐桌前看报纸,见到他,神情并无波澜,招他过来坐。
  “我还有事。”江季声放下礼品盒,在距离几米开外冷淡站立,没有靠近的意思。
  “大早晨把你从哪个小情人的床上扒下来,这是在闹脾气?”江毅平嗤了一声,很是不屑,“自从和那个秦……什么的教授分了,你看你,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当初?”江季声攥紧了拳头,“当初你不也是不满意,联合那小三把他赶出家门么?你薄情寡义,抛弃我妈,逼得她在暴雨天跳楼……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江毅平听了却没生气,反倒掀起眼皮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
  他厌恶地拒绝对视。
  “我知道,因为你母亲的事,你恨我多年。”江毅平放下报纸,缓缓转身向他,“可你恨我,却也最像我,你以为自己不会重蹈覆辙,事实上我们现在何尝不是蛇鼠一窝?”
  江季声拧眉反问:“你什么意思?”
  “我再怎样冷落你,亏欠你,到底是你的父亲,你以为你的动向我就全然不知么?”他语气依旧平和,“小秦因为什么险些自杀,又为何提出分手……阿声,是你做错了,是你对不起他。”
  “……是。”江季声很罕见地服气。
  “说到底,你还是不爱他。”江毅平一针见血道。
  “我怎么不爱他了?!”江季声闻言立刻反驳,音量都拔高许多,“是,我是不对,可我已经改了啊,我将他接回家,照顾他痊愈,我像往常那般对他,甚至好千百倍……”
  “你母亲死后,每年忌日我都会去她墓前放一束她生前最爱的百合花。”江毅平摇头,“可这不是出于爱,你明白吗?”
  他像猝然被雷劈中,嘴唇哆嗦着否认:“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阿声,那年你带他上门拜访,趁你打电话时,我曾将他叫到一边敲打。”缄默片刻,江毅平又开口,“说是敲打,其实说羞辱也不为过。我告诉他,你们这种恋情是不伦的,现在年轻觉得什么都好,等过上十几二十年,难保会有变数……那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江季声语气艰涩:“说……什么……?”
  “他说,不会的,我们永远都不会。”
  茶几杂乱不堪,酒瓶散落堆放,江季声开了一瓶又一瓶,烈酒烧心,却不当即发作,而是积累着,沉淀着,待到某个节点一拥而上,叫他痛得难耐,疼到发疯。
  他红着眼,从桌底抽屉翻出早已不用的旧手机,开机,点开相册,一张张拘谨却难掩幸福的笑脸映入眼帘。
  视频中他揽住秦榛的肩膀,背景是学校花园的湖边,他听见自己不厌其烦地要秦榛说我爱你。
  秦榛脸皮薄,环顾四周,好久才鬼鬼祟祟地憋出了一句,很小声地,然后就都是他在重复了。
  那时他曾说,他要一口气说够十几二十年的量,他以为不善于表达爱的人最需要爱,以为自己是从天而降播撒爱意的救世主,殊不知,他才是一直都在渴求爱的那个。
  他以为自己不再爱秦榛了,所以丝毫不顾他感受,要他看到一切丑陋的真相,逼迫他主动提分手,原因无他,无非是有了底气。
  他有温听,就像拥有了太阳,便不再稀罕火烛的微光,不在乎有人生来就拥有爱人的力量,分给他的不过是一小部分,有人则燃尽了自己,拼了命也想将他照亮。
  愧疚吗?他还没狠心到无情的地步,自然是愧疚的。
  即便是他,在看到昔日充满温馨的家已人去楼空时也会伤怀,在听到秦榛失踪出事也会揪心。
  他早已习惯了原来的状态,而习惯是无法轻易改变的,哪怕爱已不再,当一切生活秩序猝然被扭转时,他仍会觉得空落。
  而就是在这难捱的戒断期里,他得知了秦榛割腕自杀的消息。
  那时秦榛脸色苍白如蜡,唇角干裂失了血色,静静躺在病床上,连呼吸的起伏都几乎不见。
  他垂眸远望着,回忆被触发,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看着母亲,直到她被蒙上白布,不久后成为住在盒子里的孤魂,和黑白相片上永不会老去的面孔。
  愤怒、哭喊、歇斯底里都唤不回她。他知道,也明白,是父亲负了她。他曾暗下决心决不会重蹈覆辙,可岁月轮转,他还是变成了父亲,伤害了他。
  在意识到这一切时,江季声的第一反应并非愧疚,而是害怕。
  之前没觉得,到看见秦榛自伤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本平静的生活已然改变,秦榛因他自苦自罚,温听将他愤然抛却,始作俑者都是他。
  突然间,他什么都没有了,而他无法接受自己不再被爱着,所以慌乱中他决定挽回些什么,毕竟有过去的成本沉没,这比投入一段新感情要更具性价比,也更容易得多。
  相较于温听的决绝,秦榛心软,是最合适的选择。
  记不清曾有多少次,他疏忽犯了小错,就拦着秦榛一直道歉一直哄,往往用不了多久就能奏效。他以为这次也是如此,现在才知有爱做前提才会被无限原谅。
  他对秦榛讲述自己的家庭变故,说自己不会爱人,但会一点点学,一点点弥补。
  那时秦榛总笑着答没关系,体谅他,顾及他,无底线地宽纵他,渐渐叫他在爱中迷失认知,以为万事万物都亏欠于他,以至于忘记了,秦榛又何尝得到过健康的亲情照护。
  他们都是不懂爱的笨小孩。
  显然秦榛更笨一些,自己都未拥有爱,就掏空全部去爱别人,无私得不像话。
  江季声一边闷头喝酒,一边来回翻看手机里的相片。
  时光流转,被镜头定格的记忆却依旧鲜活,平常忙于工作,忙于排解寂寞,忙于在纸醉金迷的欲望中消磨自我,他还以为过往如烟,早已飘散了。
  原来他还记得。
  每年生日亲手制作的蛋糕,午夜回家桌上的醒酒汤,或者更早时,去小卖部多买出的一份零食,奶茶店墙上写着名字的便利贴,骑车狂奔去追赶的日落……
  在对过往怀念时,他凭这些难以忘却的锚点,又一次爱上了那个记忆里曾和自己肩并肩的人,在永远失去了以后。
  江季声摇了摇空酒瓶,随意丢到一边,再想翻看旧手机时却突然黑屏了。
  着急鼓捣了半天都无果,他苦笑几下,捂住脸痛苦呢喃:“永远,都不会有变数……”
  明明他才是最大的变数。
  睁开眼,眼前是刺目的白色天花板,意识回拢的同时从脊髓深处漫上阵阵刺痛,像被浸在冰河中的树木,酸麻而无力。
  他难受地动了动身体,惊扰了身边人。
  温吟知忙放下文件,另一只手也将他手捧住,狠狠松了口气:“你可吓死我了。”
  “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在出差么?”秦榛还惦记他工作。
  “都这时候了还管什么出差,破产算了。”他破罐子破摔地回。
  秦榛高烧那会儿他刚回来,彼时正在公司开会,便接到了一通电话。秦榛真是烧糊涂了,竟把急救电话误拨给了他,可没说几句就没了动静。
  他吓得当即中断了会议,一路开车回了家,推门看见秦榛已经不省人事了,才叫救护车将其送来了医院。
  “原来电话打给你了。”秦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试图开脱,“看你忙,怕麻烦你,才没……总之,我这不没什么事嘛。”
  温吟知冷哼一声,看来是不打算轻易翻篇了。
  秦榛抿了抿唇,有点无措,就没再说话。
  “你这坏猫,养不熟。”温吟知很突然地叹息,“为什么不试着多依赖我一点呢?”
  “因为以前……”可能由于病痛,他情绪很脆弱,明明也没被责怪,眼眶却兀地红了。
  以前已有过一次凶险的经历。
  那时秦榛一个人打车来到医院,挂号检查,顶着高烧缴了费,在人满为患的输液大厅角落寻了个位置输液。
  期间给江季声打过很多次电话,想让他来帮忙,可无一例外都是忙音。
  得不到回应,药效又发作,他靠着墙昏昏沉沉睡着了,再被叫醒的同时手上还传来剧痛,药液早已滴完,针管回血了,还是路过的一个女孩好心帮他叫了护士来处理。
  就像小孩子哭闹换不来关注,从此就没力气再哭闹了。他在一人身上习得无助,以后再面对同样情景,即便对方已不是曾经那个,也没法取得突破。
  “好了,好了……”温吟知俯身抱住他,不正经地哄他,“养得熟,养不熟就*熟,我不丢下你,放心昂。”
  秦榛抽出手捶他后背,笑着哽咽:“混蛋……”
  秦榛昏迷了近一天,错过了中秋,因爽约而惴惴不安,温吟知安慰说不要紧,他已向父母解释过了,父母称相聚不在一时,让他安心养病,中途还送来了亲自煲好的汤以表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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