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就在昨天,他还把项链一遍遍拿出来,看了又看。
  镶嵌在中心的柔粉晶石,衬着周围淡色光晕,晶莹剔透,细致精美。
  他用软布细心擦拭,放回盒子,想着第二天在颁奖台上,带给某人。
  是他高三开学第一天,骑车去开学典礼差点撞到的某人,他依稀记得对方当时因为惊吓,一双呆滞又惊恐的鹿般眼神。
  而当时两人,还只是路人。
  是他大三参加迎新,拎着行李箱独自傻傻出现,看到他后瞬间眼神发亮、笑容灿烂的某人。
  是和他一起在实验室呆到深夜,在对面敲着代码,全神贯注专注认真的某人。
  而此刻,仿佛这一切愉悦记忆与片刻温存,都是他无望幻想,不切实际。
  当下之际,唯有被徒手撕开的,血淋淋的现实。
  -
  竞赛获奖本是幸事,宋纾予却不知对方昨晚为何莫名失约,第二天整个人失魂落魄回到家里,还要故作镇定,应付家长关心。
  桌上菜肴丰盛,她有一搭没一搭回复父母提问。
  电视上正在播放深城晚间新闻。
  “深城途飞控股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萧志途因突发心脏病救治无效,于二零一四年七月十五日凌晨病逝,享年五十一岁……”
  她正准备夹菜的手不自主地颤动了一下,筷子滑落掉到地上,发出清脆响声。
  新闻中提到的途飞智能装备公司在当地十分著名,早年深城创业公司不多,很多人都知道深城这家老牌企业。
  “这正值壮年,人突然就走了,家人怎么能承受得了啊。”宋京辉听到新闻叹了口气,向妻女感慨。
  “所以说,人最重要的就是身体健康,尤其是一些压力大的工作,老宋,你也得注意养生,到这个年纪,不服老不行……”
  郝文馨不放过任何机会,又开始向自家老公进行新一轮说教。
  那时她仍不知晓,和他当初的无边痛苦,只隔着电视屏幕的距离。
  南夏岛的大雨瓢泼中,两人对面而坐,萧拓声音低沉缓慢。
  “我毕业那年,家里突然出事,才知道我父亲他在外面欠了一些钱,公司卖掉之后,又卖掉家里的房子,找亲戚朋友临时借到一些钱,才算暂时渡过难关。”
  他没说出口,当时自己是如何和母亲带着礼物,去一次次敲门借钱。
  换来的只是被父亲朋友拒之门外。对此他全然理解对方,借钱是情分,不借是本分。
  但是,这些都还好。
  还好自己喜欢的人,那时不知道自己有多落魄。
  “其中,存夏的爸爸,江永志伯伯,同意借我五十万,解决了家里很大困难,他虽然也是父亲的朋友,却并没有什么义务要借钱给我们。我至今都很感激,每年也都会登门拜访感谢。”
  宋纾予沉默地听着,没去打断他。
  只是似乎,有什么尘封记忆,终于被串联起来。
  那时他万念俱灰,连房子也被卖掉抵债,家中总共还欠二百万。
  对于之前自己的家庭来说,二百万不算太多。
  但是偏偏当年家里已经一穷二白,自己尚未毕业取得学位,母亲自从父亲创业初时便一直在家做全职太太,更不可能出去赚钱。
  好不容易从亲戚朋友那里东拼西凑借来二百万之后,他又投入到匆忙的债务偿还。
  而她,不应该受到,更不必听到这种苦难。
  那是他最后的尊严。
  大四开学,萧拓便投了创未的实习,实习工资并不算多,但能为他提前积累一些工作经验,也为自己在创未转正工作打好基础。
  他知道创未作为行业龙头,压力巨大,加班繁多,但同样知道这家公司给员工回报不斐。
  对于当时的自己来说,唯有在这种公司工作,才有机会早日将债务还清。
  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在公司工作至深夜。
  甚至有时为了赶进度,累了倦了,便直接睡在公司。
  于是那时的他,被周围同事戏称为“拼命三郎”。
  沉寂的夜里,他兀自躺在不甚平整的行军板床,感受因为连续熬夜而狂跳不止的心脏。
  有时他会闪过一丝担忧,觉得自己是否快要猝死。
  可是不能,因为债务尚且没有还清。
  所以在工作之余,又不得不坚持锻炼养生。
  作为同期最快晋升的一批员工,他获得一次机会,去德研所外派工作几年——
  虽然会很忙碌,但能够获得不少出差补助,许多同事已有家室,往往选择拒绝。
  他报名了。听朱燃杰说,宋纾予硕士要去德国留学。
  研究所和宋纾予的学校不在同一个城市,他当然没想着和她重逢,只是抱有一丝奢望,或许可以远远看到对方……
  可能那年真的被什么超自然力量眷顾了也说不定,到德研所之后,他在圣诞假去慕尼黑旅行,十分确定,集市上居然真的看见她的身影。
  心头早已熄灭的火苗,又隐隐有了点燃的迹象。
  工作第五年时,他终于将负债大部分还清,而此时的薪酬待遇也已经有了大幅提升。
  他想回去见见她,却又不敢看见她。
  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当时说过那么过分的话,另一方面,他担心回去的时候,对方已经迈入婚姻殿堂。
  怀着这样的惴惴不安,他不时便点进宋纾予的朋友圈,看她是否发布结婚请帖。
  倘若对方没发动态,他便疑神疑鬼自己是不是被对方拉黑,连忙用转账试了试。
  好在没有。
  有时又怕对方是否将自己屏蔽,隔三差五,有意无意,旁敲侧击地问问朱燃杰大朋友的近况。
  结果有一次刚打开朋友圈,就看见她发了一组婚礼照片,场面宏大,圣洁庄严。
  萧拓当即心头一紧,点开大图之后才发现,她是伴娘。
  他只觉得庆幸。
  第45章 檀香
  石亭外风雨渐歇, 灯光斜斜照映进来。
  宋纾予侧身看向旁边,萧拓的五官隐没在一片浓重阴影之中,愈发显得轮廓深邃。
  手中啤酒不知何时已被人饮光, 他眉间惴惴, 下意识将易拉罐捏瘪。
  “之后那段时间, 我便一直在德研所工作, 直到外派时间结束回国。”他说完顿了顿,沉沉目光投向宋纾予:“然后与你相见。”
  宋纾予想问他, 为什么不早早便告诉自己,多得这些无用纠缠,对方似乎识破她心中所想,眸中浮现无奈,语气亦开始放缓。
  “唯有最后一笔欠款, 是我父亲生前至交所借,但是前几年他们便已经举家搬迁到澳洲, 迟迟不肯接受偿还。”
  他轻轻叹一口气, 没去看她的神情, 掩饰心中忐忑不安。
  “直到上周,向旁人打听得知他们回国省亲, 那三十万连本带息,顺利尽数归还。”
  萧拓如今终于毫无负债, 隐去心头那些艰难苦涩和死灰复燃,得以敞开心扉,将这些年的故事一五一十讲给她听。
  甚至打开手机,面无异色展示相册中那些早就归还销毁的借条照片。
  宋纾予有些愕然地看着他修长手指滑过那些相片, 她知道那时萧拓至亲离去,一定过得艰难, 却不敢去想,他是如何撑过刚毕业那几年。
  二十出头的年轻男生,尚未完全融入社会,突然便背负上沉重债务,开始在一条暗无尽头的道路上兀自前行。
  像是被打败的野兽一般,来不及疼痛哭泣,只能快速找到一块自留地,开始默默舔舐伤口,即便奄奄一息,依旧竭尽全力。
  然而在痊愈康复之前,他却从没准备让任何不相干的人再次卷入他的世界,因为那是在她和他们的年纪,未曾接触亦难以想象的压力。
  听完那些语气淡然又不加掩饰的剖白,仿佛面临对方一地破碎的自尊,却不知道如何帮忙拾捡,她不禁生出些自责,为何自己丝毫没发现对方当初的异常。
  “这些事情,我都从来不知道。”
  宋纾予嗓音艰涩地说,面对他人早就愈合的伤口,任是她再想施以援手,却发现早已无处包扎。
  萧拓讲述过心中隐秘,只觉得敞亮些许,他露出浅淡笑容,反过来柔声劝慰她:“怪也只怪我没有提早说清,和你有什么关系。其实,之前并没准备让别人知道,好在这些事情已经过去。”
  说完他挑挑眉毛,眸中似有一层看不清的雾气,借着灯光望向宋纾予:“所以我要说明一点,在创未前几年的工作强度,实在不允许我谈感情。当时令你误解我一些情感经历,真是对不起。”
  宋纾予的双颊瞬间烧起来一般,别过眼神小声说道:“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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