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沈宴宁和孟见清没有乘坐梁叶两家的专机, 因此当在场亲友看见孟见清挽着她进来时,免不了投来一束好奇的目光。
那目光短暂地从她身上掠过, 除了一开始的好奇外再没有多余的眼神递给她。
当然也有那么几道是不同的。
譬如赵西和。
他近段时间为家中琐事奔波,眼瞧着比从前颓丧许多,但碍不住赵公子天性留恋这纵情声色的生活,日子再苦也不会忘了亏待自己。
“三哥。”
大老远就听到他醉鬼似地嚎了一嗓子。
沈宴宁听他这中气十足的声音,怀疑前段时间终日萎靡不振的人不是他。
赵西和今天穿了整套黑色西装,人看上去少了几分浑不吝,但说起话来依旧吊儿郎当,“宁妹妹啊?这么打扮差点没认出来。”
沈宴宁的礼服裙是叶幸挑的,黑色的抹胸长裙,典雅庄重, 衬得她肤色雪白,脖颈上戴着一条珍珠项链。
这项链还是今早临时去买的。当时载着他俩去酒店的车都已经绕上了太平山,孟见清盯着她空荡的脖子, 思索了几秒, 转而吩咐司机下山。
那时距离典礼开始不到一个小时,沈宴宁没有他那么心大, 毕竟是别人的订婚宴,迟到终究不礼貌,推脱说算了,今天主角又不是我,没有必要打扮得这么隆重。
孟见清忽然搂起她的腰,一脸坏笑:“行,那等你是主角的那天,咱们再好好隆重打扮一番。”
这些话他常常是轻车熟路,从前沈宴宁也会鬼迷心窍信上几句,到如今她也就当个笑话听听。像他这样把婚姻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人,嘴上说着和她长长久久,其实也就是心血来潮的几句甜言蜜语而已。
就连她自己也不过是他枯燥生活里让他一时兴起的调味品。
说来说去,谁又不是在演戏?
最后他们如约赶上婚典,但孟见清不知道托谁弄来一条珍珠项链,赶在最后一刻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沈宴宁手摸了摸项链,温然地笑:“是造型师搭得好。”
这场订婚宴,梁家气派做足,就连多年未联系自愿和家族断绝关系的梁又安也请来了。
林星作为他的妻子,也参加了这场订婚宴。她从容地穿过洋洋宾客,走到沈宴宁面前,询问她怎么也来了。
或许这位对她始终青睐有加的师长最想问的是为什么她是和孟见清一起来的。
沈宴宁可以对那些漠然的眼神视若不见,却唯独不能无视那双将她彻底审慎的眼睛。
她目光闪烁,小声说:“叶幸给我发了邀请函。”
林星脸上表情几欲变化,却再无对话。
须臾间,门口一阵汽车喇叭响,在场宾客下意识往外看去。
汽车门开了,一个娇小个子的女人跨出车来,一身湖蓝旗袍,发髻一丝不苟盘在脑后,耳垂上分别坠着一只珍珠耳环,项链,手镯,皆是上乘的翡翠,清一色的翠绿,在日光中闪闪烁烁。白色丝绸披肩足足有两三码长,兜在肩上,随风飘飘浮浮。
关悦微微轻抬下巴,疏离中带着浅显轻蔑,小步迈着走进来。
赵西和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去,我妈怎么来了!”
关悦一进门,目标明确地朝赵西和走来。
赵西和嘴里不停念叨着完了完了。
沈宴宁这才看清她的脸,颧骨有些略微高升,两颊瘦削,面中白腻,嘴唇上一抹鲜艳的杜鹃红。
“妈,您老怎么来了?”赵西和率先一步开口。
关悦面无表情瞟他一眼,双唇下抿:“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赵西和嬉皮笑脸揽过她的肩,往另一边走,“我这不是关心您嘛。来来来,您坐这么久车肯定累了,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他们一走,整个会宾场不约而同地沉默起来,细听之下,有人侧耳与身边人交谈。
“这位怎么来了?不是从来瞧不上我们这些人吗?”
“谁知道啊。”
“听说他们家老赵在外面有人,这次是特意来香港捉奸的。”
“我说呢,也不怪老赵要偷腥,就她那副成天清朝格格的清高样,哪个男人受得了。”
......
沈宴宁隐约觉得这些人似乎对赵西和的母亲,有种难以言说的,铺在明面上的不耐烦。
订婚宴照常进行中。
新郎新娘上来迎客。叶幸穿着那天定下的白色礼服裙,挽着梁宵一的胳膊,浅浅言笑。
她同梁宵一一起喊林星小婶婶。
后者露出长辈的和善笑容,祝贺他们同心同德。
叶幸腼腆地低下头,温婉一笑:“谢谢小婶婶,我们会的。”
那个最初记忆里开朗的女孩,终究是被留在了万里风沙中。
有那么一个瞬间,沈宴宁竟然奢望结局就停留在这一刻。
叶幸见到她,表情惊讶:“宁宁,你今天好漂亮啊。”她指了指她颈间的项链,夸赞:“这条珍珠项链和你的礼服很搭。”
沈宴宁看了眼孟见清,他不知何时被梁宵一喊走,视线在她身上流转。
沈宴宁朝他留了个安抚的笑。
林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表情复杂。
夜里晚宴结束,孟见清陪着梁宵一和几个幼时好友在露天吧台小酌,侧过头看沈宴宁,说:“困不困?要不要我陪你去走走?”
沈宴宁摇摇头,说不困。
“困的话就告诉我。”
“好。”
外人在场,她总是乖巧的。孟见清不由得压低嗓音,捏捏她的脸,“我这会很晚,你确定要陪着?”
沈宴宁还未说话,他们当中一个染着黄毛的男人挽杯喝了口酒,突然笑了一声,“三哥你这哪找的姑娘,这么乖?”
说话的男人口无遮拦,和同伴打趣,“赶明儿我也找一个。”
沈宴宁竭力保持的笑容突然垮了一下,周围气氛微妙变化。她仿佛是个假人,僵着嘴角看向孟见清,施施然起身:“那我先回去了,你们慢聊。”
孟见清笑着对她点一下头同意。
她像是想要迫切地离开,背影快速消失在夜色中,甚至连脚崴了都顾不上。
沈宴宁沿着星光街道走回梁家安排的酒店,走到一半碰到了林星。她似乎是特意在等她。
她上前,唤道:“林老师。”
林星依然是那个平易近人的师长,问她有没有空一起走走。
沈宴宁踟蹰着点了点头。
香港春天的夜晚是潮湿的,山上雾蒙蒙一片,山间里所有房子融化在浓厚的白雾里,只看得见玻璃窗里透出的星星亮亮的橘色灯光。
林星先问了问她的论文进度,说:“你的论文我是放心的,但有哪里不懂的地方就来问我,切忌自己胡乱编造。”
林星已经好几年没有带过本科生的论文了,沈宴宁是他们这一届里唯一一个,这样足以看出她在林星眼里的份量。
沈宴宁时常感恩这位一路带领她走到今天的老师,真诚地,发自肺腑地感谢她。
林星看着面前这个女孩,对她的学业从未有过怀疑。只是,她叹了一口,“宴宁,你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把眼光放长远些。”
沈宴宁蓦地一愣,“老师......”
“我不干涉你的私生活,也不去评判谁对谁错。只是你要想好,一旦走上了这条路,你的处境就会变得非常艰难。”
正是因为她自己也走上过这条路,才知道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山间的灯光一盏盏熄灭,雾越来越浓。
若是可以她想永远活在这迷障中。
林星离开前,语重心长告诉她:“宴宁,京中势力错综复杂,世家与世家联手有时候不仅仅是为了门当户对,更多的是要稳固各家族利益。”
“我这样说或许会很残忍,但你必须认清一个事实,阶级是我们和他们之间永远都跨不过去的鸿沟。他们尊敬我们,是因为教养致使他们待我们一视同仁,即便如此,我们在他们眼里也从来都是局外人。”
沈宴宁从小长大的圈子很单纯,每个人都在为了生活奔波劳碌,每个家庭里也有本难念的经。
她无法完全苟同林星的这套理论,却不得不承认当下她所面临的境况就是如此。
就像今晚,看似人人都尊敬她,看向她的目光里没有丝毫鄙夷,没有任何意味深长,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回头再看过去的这些目光里,究竟隐藏了多少冷淡。
也清清楚楚明白,自始至终她从来都不属于这里。
就连赵西和的母亲,即便所有人对她的往事讳莫如深,却依然自觉地将她纳入了同一阵营里。
只有她,像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
山里酒店的灯逐渐隐没在白雾中,再往上走,漆黑一片。她用力拨开眼前云雾,才看见浩瀚大海里那只闪着桅灯的船茕茕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