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我挺疑惑,问阿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房子还在吗?”
  阿婆故弄玄虚地笑笑,说去看看吧。
  越往里走我越稀奇,几十年过去,这条街虽然荒败了些,房屋倒是保存得极其完整,里头似乎还住着人。
  阿婆在86号的门牌处停下,掏出了连阿公都惊讶的钥匙,然后推开了暗红漆的宅门,屋里的景象就这么赤剌剌地呈现在眼前。
  院子里的草有半个人那么高,别说路了,就是屋子都看不见。可是阿婆还是牵着阿公的手,踩出了一条路来。
  很奇怪,我跟着阿婆的脚印走过去时,脑海里竟然自动描绘出了他们年轻时的景象。
  时间居然把三代人的人生连结在了一起。
  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我终于看清了这座老宅的真实面貌,我那时唯一的想法就是母亲果真没有骗我,阿公的出身当真非富即贵,这房子绝对是祖宅一样的存在了。
  总而言之,阿公和阿婆就在惠北西街重新住了下来,而我作为准大一新生,只有在周末或者节假日的时候才会过来蹭几顿饭。
  在惠北西街的日子无疑是阿公人生尾上最快乐的时光,可能是没有想到几十年过去,自己还会有机会重回原住所。
  落叶归根,是每个中国人刻在骨子里的情怀和信仰。
  阿婆了解阿公,即便对当年发生的事再恨,无论如何人都还是要回到最初的地方。
  如果可以,我想向上帝祈祷,让阿公住在这的时间能久一点。
  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年阿公虽然看上去身体在好转,其实人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阶段,连阿公自己都清楚他没有多少时间了。只是没有一个人敢提起,尤其是在阿婆面前。
  阿公最后一次病危通知是在旧历新年的前夕,他在惠北西街住了小半年,却无缘在这里过完一个新年。
  那是个飘雪的冬天,帝京城的红墙黄瓦上添了一层新雪,而阿公在这场大雪里彻底离开了我们,从此长眠于这座城市。
  阿公离世之后,母亲怕阿婆睹物思人坚持要带她回日内瓦,阿婆却不愿意,宁愿固守着一座空宅。母亲实在是接受不了接二连三的亲人离世,为了更好地照顾阿婆,于是和父亲一起辞了日内瓦的工作回到帝京。
  阿婆的眼睛在阿公葬礼那次哭伤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处在失明状态,身体也大不如从前,我们都以为她熬不过这一次了,可她坚持下来了,只不过眼睛再也恢复不到从前。庆幸的是,她心态乐观,在医生的治疗下,竟然也能看清一些东西。
  近些年,她开始让我整理阿公生前留下的东西,读到阿公从前写给她的信时会泪流不止,然后抱着那堆泛黄的纸张在书房里坐一个下午。
  有一次我推门进去,看见她闭着眼靠在躺椅上,手里紧紧抓着阿公的信。我拿了条毛毯上前,她却睁开眼,迷糊迷糊说了一句:“孟见清,你来了啊。”
  我心中很不是滋味,朝她摇了摇头,轻声说:“阿婆,我是阿禹。”
  她愣了愣,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喃喃自语,“哦,是阿禹啊,原来是阿禹啊......”
  渐渐地,她又闭上了眼。
  我替她盖好毛毯,关门时听到她梦中一句呓语。
  ——你怎么不继续做我的退路了。
  阿公在病床上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阿宁,我再也做不了你的退路了。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阿公阿婆一定爱惨了彼此。
  ......
  阿公离世的七年后,阿婆也在她此生最爱的人与世长绝的同个年纪,选择和这个世界诀别。
  阿婆走得时候非常平静,生前没有受过太多病创,离世的前一天晚上,我们还在商量着过年要去大西北追日落,但我们都没有太多遗憾,因为这一次她终于可以去找她的爱人了。
  我坚信,奈何桥上,长明灯不会灭,阿公一定在等着阿婆,他们的爱情也永远不会进入永夜。
  而我唯一可亲可敬的阿婆——沈宴宁女士,这位生前为翻译付出半辈子心血的优秀的联合国译员,死后的墓志铭上也只是留了“孟见清之妻”几个字。
  但若是人生重开,她依然会不惧风雨,一直勇往直前。
  而孟见清将永远是她的退路。
  第69章 终章
  沈宴宁记得, 初遇孟见清,是在2016年的深秋,帝京城秋意正浓。
  西山寺素来以秋景闻名, 于是他们这批刚脱离父母管教的大一新生在开学两个月后,终于忍不住对自由掌控的人生跃跃欲试,一拨人兴致勃勃地开启了大学生涯的第一次团建。
  秋景泛泛, 西山寺香客不绝, 沈宴宁和同伴被人群挤散,再回头同伴已被推搡至人潮中央。两人隔着茫茫人海无奈地相望一眼,接着沈宴宁朝反方向指了指,看到对方点头后, 果断地转身拾阶而上。
  往上走, 古刹钟鸣在耳边遥遥离去。往后再回忆起这一幕,都不禁让人觉得很多东西在一开始就已成定局。
  譬如他们的一生, 缘起于这条青石路。
  深秋多雨,飒飒秋雨中, 天地暗沉。
  沈宴宁只身立在一座禅房前躲雨,路过的僧人双手合十朝她作揖施礼, 告诉她可以进屋去寒。
  屋里有僧人在为香客讲经,她怕进去多有叨扰,只往门栏处靠了靠。
  雨声缠绵,杏黄色的院墙外传来深沉而又悠远的钟声, 佛像,经幡, 山间古寺的宁静和禅房里不断飘出的檀香, 一一涤去了尘世所有纷扰,获得了片刻安然。
  沈宴宁不知道站了多久, 正想俯身揉揉酸胀的腿肚时,里头的声音戛然而止,有香客从里出来,揭起一阵清幽的檀木香。她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条路,却在那尊金身佛像之后,看到了素衣而坐的人。
  那时的孟见清一身最素的衣衫,伏桌抄写佛经。桌上的酥油灯,被窗柩吹来的细风,吹得跃然起舞。飘飘渺渺里,他忽而抬头与她对上。
  那一刻沈宴宁的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秒,也不曾想过,那年在西山寺,她迈着石阶而上,无意间对上的这双对众生漠然的眼睛,有一天能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人间忽晚,山河已秋,所见皆是缘分。
  他们的起初,就是隔着几步的距离,他身陷昏暗禅室,她立在佛殿廊前,一个不经意的对望,交织起了两个人的人生。
  *
  2018年年末,那个时候沈宴宁已经和孟见清在一起小半年了,印象里那是她来帝京之后过得最冷的一个冬天。
  孟见清的身体在那场车祸里留下了不少病根,一到冬天,人就变得格外脆弱,老唐送来的药从三天一副变成一天一副。沈宴宁看了都觉得心惊,何况是吃药的那个人。
  那段时间,她时常做梦,梦到他活不久了,有时候甚至从梦中惊醒过来,哭得梨花带雨,求他再多活几年。孟见清也是从那时起,心中突然有了种羁绊,许多从前吊儿郎当的陋习竟也在潜移默化中改掉了。
  有一天清晨,他醒来第一件事,习惯性地摸了摸枕边,手心却只摸到一片冰凉。
  沈宴宁不在。
  他也不着急找人,慢条斯理地起床洗漱。
  他们之间虽然存在着某种不对等的关系,但都是成年人,没有必要事事向对方报告,更何况他对她是全然的尊重。
  只不过两个小时后,他坐在客厅眼见雨势渐大,却未有沈宴宁的任何消息,终于还是坐不住了,给她拨了个电话。
  电话里,沈宴宁说她在西山寺。
  孟见清下意识问她做什么。
  手机听筒里,女孩的声音哆哆嗦嗦,却掩不住喜悦轻快,“我听陈澄说每天第一个爬到西山寺求愿的人,佛祖会保她愿望成真的。”
  他笑她迷信,又问她求的什么愿,要天不亮就过去,说不定他都能帮她实现。
  沈宴宁嘁一声,继而漫不经心地说:“求你平安啊。”
  她还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说一些不打紧的事,孟见清却滞愣半晌,脑海里反复重现她那句“求你平安”。
  很多感情一开始可能是无意,到后来,就真的难以说清了。
  就好像那天清晨,他踏着寒凉雨水,跨越半座城,看见沈宴宁从西山寺的三百级台阶上飞奔到他怀里,然后眨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冲他惊喜又开怀地笑,问他:“你怎么来了?”
  而他只是抱着那个小姑娘,郑重地在她灵动的眉眼上吻了吻,略微沉吟地道出此生最珍重的诺言——
  阿宁,我来接你回家。
  隔着云雾,隔着细雨,隔着寺庙里未燃尽的烟,天光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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