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屋内一阵沉默,唯余鼓点般的暴雨。
此番阴差阳错,使得手足相残,的确有些令人唏嘘。
王修告后别后,裴昭留在书斋内整理思路,有人轻轻叩响了木门。
方觉夏问:“裴小姐,殿下在里面么?”
裴昭立刻走到斋外。
方觉夏又道:“某想和殿下、裴小姐商议取出双生蛊的事。”他朝斋内觑了一眼,“奇了怪了,卫统领说殿下不在寝殿,又不在偏殿,这也没到食时……裴小姐!”
天空昏沉得有如蒙上了一层灰绸。
油纸伞被狂风吹得哗啦啦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整个从中间撕裂似的。裴昭觉得这伞被风阻着实在碍手,便捂紧了头顶的斗笠,疾步向校场走去。
不在寝殿,不在偏殿,遇到这种糟心事,于他来说,大概只有射箭才可解闷。
羽箭在飘摇风雨中飞快地射向远处的靶心。
他果真在那。
青年浑身上下湿得彻彻底底,鸦青色的衣袍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劲瘦的腰线。手中檀木弓上嵌着的紫色宝石,在雨水中亮得夺目,如一双眼睛。
“裴小姐。”见她来了,崔珩微微笑道,声音被雨声盖得不甚分明。
“低头。戴斗笠。”
他不动,失了神一般地望着她。
冷黑的眼眸中却似有野火燎过,烫得刺人。
裴昭拽住他的胳膊,用力地下扯,他这才弯下腰。雨水顺着他的额角淌到下颌,湿润的长发愈加乌黑,整张脸苍白得近乎异常。
“马上跟我去换衣服。”裴昭看着他发白的薄唇,声音有些颤抖。
这可是京城的冬天!
从燃着炭火的书斋跑出来时,她便冷得发抖,而这个人不知在样的冷雨里射了多久的箭。
“对不住……忘记了双生蛊还没有取出来。”他笑吟吟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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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
方觉夏气得面色发紫,一边替崔珩扎着针,一边骂骂咧咧地道:“殿下,某说了多少次,要爱惜贵体。若是心情不好想糟蹋自己,至少也等到六月是不是!某的药还没有调出来,殿下若是——啊呀,裴小姐,你帮某劝劝他。”
裴昭正坐在榻边替他擦拭长发,专心想着如何委婉地将王修的话转达过去,这时才猛地回过神,气道:“方郎中,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说着,手下的动作加重了许多,崔珩忍不住皱眉“嘶”了一声,低声道:“裴小姐,好疼。”
“不疼的话某些人记不住。”
方觉夏点头赞同,接着同两人商议好取蛊的时间后,便离了暖阁。
擦干净头发后,裴昭反手取下一根自己的簪子,替他束了发,这才换了个座位,看着他,将王修说的悉数转了过去。
崔珩垂眸看着手中的那碗姜汤,没有看过来。
姜汤上浮起白烟,将他的脸掩在飘渺烟雾中。
裴昭以为他是因为身份低落,便安慰道:“是不是皇子又不重要。再说,如今木已成舟,只要殿下自己不说,没人有办法质疑殿下的身份。”说着,便低头吹凉姜汤,一勺一勺替他喂下。
喝完一整碗姜汤,他才淡声道:“裴小姐刚才说的事情,其实我并不关心。”
裴昭看着他眼神空洞,像是陷入了回忆一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轻轻抚着他的手背。崔珩紧紧扣回来,轻声道:“相反,王御史说的事,反倒了却了儿时的一桩心事。”
“心事?”
他点点头。
“很小的时候,我一直很困惑,为何我和崔瑀同叫萧宛烟‘阿娘’,却得到了截然不同的对待。”崔珩说到这,轻轻笑了一下,好似很不解小时候的自己为何要在乎这些无足轻重的事,“那时我以为自己不够出彩,没法为阿娘争宠,于是学射箭、骑术、对弈……裴小姐,你那时看过我的箭术的,你觉得怎么样?”
裴昭立刻道:“殿下的箭术,特别好。”
他毫无自矜,不咸不淡道:“但阿娘还是不喜欢我。只是说见父皇时,要藏拙;见崔瑀时……”他迟疑了一会,想着措辞,“不要让他心灰意冷。”
他语气越是平淡,裴昭越是感到难受,睫毛也轻轻颤抖起来:“若是殿下能在王家长大,肯定不用受这些折磨……”
他点了点头:“若是没有入宫,便能远离宫廷斗争,过正常人的生活。”
原来他方才的烦闷是这个原因。
裴昭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人,只道:“但王家也没有很好。而且王萼,王茯,都不如殿下。”原本还想说一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但看崔珩刚才失魂落魄的模样,自己这样劝他,实在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
“裴小姐,本王也没觉得王家好。”他轻轻一笑,语气极是温和,“但至少,不会被阿娘下毒,不用替兄长杀一些不想杀的人。”
裴昭猛地抬起眼看他。
“裴小姐觉得,为什么皇兄对我百般纵容。”
岭南节度使和朔方节度使都只听崔珩的命令,与其说是纵容,不如说是畏惧。
似看出了她的想法,崔珩淡笑道:“若是毒发时没有解药,三日就会身亡,恐怕来不及让朔方军逼宫求药。况且,打仗实在劳民伤财。皇兄同我都不愿见到兵戈相向的那一日。”
他停顿了一会,漆黑的眼中不变喜怒:“他想当仁厚之君,青史留名。不便明着杀的官员,便由我来。”
“仁爱的美名归崔瑀,滥杀的恶名归殿下。”裴昭冷笑,“对崔瑀来说,倒是稳赚不亏。”
“裴小姐看上去很心疼我。”他微微勾唇,眼中染上寸寸的温柔,“不过你知道我向来不在乎名声。”
裴昭叹道:“若殿下在赤罗国那一仗后,谨言慎行,他日青史,对殿下的断论只会有褒无贬。”
毕竟少年将军,青史留名,再正常不过。
“但若是现在,大概会毁誉参半。”他默契地接过话。
裴昭良久沉默,只望着他的唇。
唇色比过去又淡了很多。
崔珩趁此又问:“裴小姐,倘若你是史官,要怎么写我。”
此刻青黑的凤眼中眸光清亮,如浓密乌云下泻出的一束流光。
裴昭垂睫沉思,过了一会,迎向他的视线,缓缓道:“晋王美姿容,有风操,善骑射,名著海岱,士咸慕之。北却赤罗,杀伐果敢;威震四方,举国宴然……”
停顿了一会,又没头没尾地加上了一句:“是裴二小姐喜欢的人。”
第58章
寺庙
裴昭的额角和颈间浮着一层薄汗。他抱得实在有些用力。
崔珩低下头, 看着怀中人鸦黑的云鬓,低声道:“裴小姐,我也很喜欢你。很早很早。”
裴昭的声音被捂在怀中, 变得含糊不清:“什么时候?春猎?”
可那时他们并没有什么愉快的回忆。
“裴小姐, 那是你第一次见我,却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裴昭愣了愣,仰起脸,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白皙的下颌还有发红的耳垂。
“第一次是在十三岁那年。我去拾翠殿参加宫宴, 半路的时候, 崔珏把发冠扯坏了, 你看到了, 便送了我一根玉簪,让我把头发束起来——就像现在这样。”他说着,余出一只手,将脑后束发的玉簪抽下, 簪在裴昭的发鬓上。
“或许对你来说是很小的一件事,但我记了很久。我想把簪子还给你,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能参加宫宴。好不容易等到春猎,你果真不记得我。”崔珩淡笑道, “莫名其妙送你一根玉簪,有些失礼,于是我没有送。但那时, 还不是喜欢, 只是感激,还有……”
裴昭屏息听着他说下去。
“期待。”
期待再次见面。
这时, 阁外传来了清脆的宫铃声。
崔珩抬手扯上了的沉沉的帐幔,将床榻同外间隔离开来。他继续道:“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再后来,得知你要和王藻成亲,我才发现自己竟开始讨厌起王家。于是我想见你一面,但那时你不愿见我——嗯,因为我确实很讨厌。再后来……”他没有说下去。
是浑浑噩噩的七年。
裴昭垂眸片刻,问道:“那回见面,殿下想说什么?”
淡淡的柔光透过帐幔的缝隙,将往日青黑的眼眸照出透亮,有如晶莹的琥珀。
他轻声道:“想道歉,想说对不起,还想说,能不能等等我。”
等我能配得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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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过后,崔珩便以互相照应为由让裴昭搬到了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