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崔珩怔了半晌,只觉得眼前昏暗,小腹也开始抽痛,哑声道:“裴小姐……不要说这种气话。我……你若不信我,没事的,反正我也活不了太久。”他的额角浮着薄汗,原本清冷的双眸也因水色湿漉漉的。
裴昭觉得方才那番话的确有些过分,缓了声音:“不好意思,我有些失言,殿下……当没听见。”
视线实在有些模糊,崔珩默默攥紧了手,让指甲嵌进掌心,试图维持清醒,又柔声道:“裴小姐,现在还要和离么。”
“看殿下表现。”裴昭轻轻一笑,整理起桌上的文卷,“还有,燃灯节的时候,正巧我也想去吉安寺。”
“嗯。那我们一起去。”崔珩虚弱地弯了弯唇角,拽着垂纱的吊坠起身,“今晚我有事要回延英殿,明日再来找你。”
裴昭目送着他消失在垂纱之后,正准备把文卷收拾好托人送回去,却听到了“砰”的一声,外面的婢女惨叫起来。裴昭连忙掀开纱帘赶了过去,崔珩侧躺在地上,束发的碧玉冠碎了一地,留下满地晶莹。
青年的发鬓被冷汗濡湿,鸦黑的发丝黏在额角,眼角染上艳红,愈发衬出面色的苍白。
“愣着做什么?去叫郎中!快些!”
裴昭说完,立刻跪在一边,把他扶在怀里,一手伸进他的袖中摸索,但摸了半天也没有摸到什么药瓶,又气又急道:“崔韫晖,你的解药——”
这次的恐怕不是融雪春,而是那个药引发的病症。
崔珩微微睁开眼,但目光涣散,泪水和汗液让视线模糊成一团,只能凭着气息辨认出来者:“夫人……”还没说完,整个人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蔓延至全身的疼痛太过剧烈,他忍不住蜷起腿,咬紧了唇,喉里一片血腥。
半炷香后,婢女才带着方觉夏过来。
裴昭坐在一边,看方觉夏把冲好的麻沸散往他的口中倒,但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他牙关咬得太紧,汤液沿着他的下颌蜿蜒到脖颈,深玄色的衣襟被濡湿后,紧紧地贴在皮肤上。
裴昭看不下去,同方觉夏换了个位置,一手揽住他的肩,另一手两指探进他的口中,撑开牙关,方觉夏这时把药一勺勺喂了进去。崔珩的喉结滚动了数下,慢慢地吞咽下整碗麻沸散。方觉夏又在两三处穴位上扎上针,过了片刻,他紧皱的眉心终于舒展开来。
但他看上去还是很疼。浓密下垂的睫毛一直在颤抖。
裴昭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眉心,问道:“方郎中,解药还要多久?”
方觉夏叹了口气:“还有最后一味没有找出来,快的话只要十天半个月,慢的话要一两个月。只是,再用一次两次这种药来,就算将来治好了,或许也会落下病根。”
“病根?”
“就是,偶尔会这样发病。”他低眸看了崔珩一眼,又道,“裴小姐,太后娘娘说,若是殿下在六月前让她平安离开大周,她便可交出药方。某觉得还是先拿到药方最要紧,但殿下……哎,还是得裴小姐劝他。”
“我会尽力。”裴昭叹了口气。
但崔珩怕是宁愿自己受病,也不会答应萧宛烟的要求。
一直到寅时,崔珩的面色才稍微正常些。在烛火的照耀下,浓密的睫羽和高挺的鼻梁在瓷白的皮肤上留下阴影。裴昭看了一会,虚虚地用手描着他的眉骨,又安抚一般将汗湿的细发夹到他耳后。
摈去平日淡漠矜贵的神色,崔珩俊俏的脸显出温润柔和,微红的眼角又平添几分无辜可怜,带着孱弱易折的美感。
今夜怕是难以入眠。
裴昭起身想取一本话本消磨时光,但鞋底还没沾到丝绒地毯,有人已轻轻扯住了她的宫绦。崔珩侧过脸,眸中尚未聚焦,还带着些水雾,看上去有些迷茫呆滞。
“不要走。”
裴昭安慰地摸了摸他的手背:“拿个东西,马上回来。”
但他仍旧不松手,只是失神地看着她。
裴昭重新坐下,将烛台上最后一点光也吹熄了,寝殿陷入无边的黑暗。她轻轻将手放在崔珩的眼前:“就在这,不走。殿下好好休息。”
掌心传来一阵痒意,睫毛轻颤,他重新阖上了眼。
第65章
祈福
燃灯节这日, 热闹喧嚣的吉安寺静得可怕。有宗室来此祈福,寺外百步内俱是武装森严的金吾卫,百姓们只能在远处伸头探脑, 好奇地看着。
“我听说, 这回的皇帝,还是个小娃娃。”
“陈大哥小声些……但我记得,分明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错了错了, 我的堂姐在宫里做差事,说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承天门兵变只限于宫墙之内, 京中百姓对个中细节自然不晓, 只知道换了个皇帝。
庄严肃穆的宝殿内, 身着冕服的少年被僧人和年轻娘子引着来到鼎炉前上香。少年发白的额角冒着冷汗, 走路时旒冕摇晃不止,一直死死地拽着年轻娘子的袖角,看上去极是紧张。
崔瑀死后,妃嫔除了崔衍的生母徐贵人, 其余的一律被送到了慈安观。
上完香后,僧人开始念诵经文。裴昭不礼佛,听了半天也没听懂,只觉得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 念诵的声音才淡了下去。接着又是礼部的官员念起祷词,直到快日落时,祈福的典礼才结束。
寺庙外, 双龙纹宫扇在余晖中闪着细碎的光泽。龙辇起驾, 旌旗摇曳,一行人往皇宫的方向回去。等到辰时, 吉安寺才重新对百姓开放。寺院里不过片刻便挤满了来祈福点灯的人。
换上常服后,两人混进了人群中。
裴昭在符纸上写了一个“愿”字后,停了笔,看向崔珩,他却早已将红符纸粘在了花篮灯上,这时,偏过头问:“裴小姐迟迟不动笔,是有什么心事么?”
“这个愿望只有殿下才能完成,还不如不写。”裴昭说着,在符纸背面蘸上浆糊,也黏在花灯正面。
红纸上孤零零的“愿”字,看上去有些可怜。
崔珩笑道:“翰林院的史官已经在重新撰写裴丞相传了,裴小姐不用担心这个。”说着,又取过一张洒金的红符纸,“再写个别的愿望?”
裴昭摇头:“我说的不是那个。”
崔珩一时不解,只看着她抬笔,“愿”后面跟着的是“韫晖”二字,他的呼吸微滞,静静地等着裴昭继续写下去。
愿韫晖一生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写完后,裴昭把符纸贴了上去,晃了晃手中的花灯:“殿下,能不能把太后娘娘放走。”
崔珩低眸看着色泽明亮的花灯,眼底却是一片冷意,过了一会,抬眼看向远处的榕树,轻声道:“我们去挂花灯吧。”
萧宛烟待他这样,又有弑母之仇,崔珩不愿意,实在是常理之中。
若是被下毒、弑母的是自己,恐怕也会选择忍着痛,让萧宛烟在暗无天日的冷宫里过完后半辈子。留着她一条命,已算是念着所谓的养育之恩。
裴昭挽住他的胳膊,顺着人群往榕树走。树底下,有结伴而出的闺中密友,有相互搀扶的白头夫妻,有蹦蹦跳跳的孩童,每个人都想把自己的花灯挂在高处。裴昭仰头看了半天,也没选下一个好地方,崔珩便道:“选不下来的话,不如挂那里。”
一根遒劲的枝干微微向上翘着,在皎洁的月色下,树枝尖上系着的铜铃铛流淌着莹莹的光。微风拂过,铜铃铛便发出清脆的响声,戛玉敲冰,极是好听。
裴昭接过崔珩的那一盏花灯,才发现符纸上写的是一句“年年岁岁都欢颜”,不由笑道:“殿下不写名字,小沙弥怎知是要给谁祈福。”
崔珩淡笑道:“既是本王写的,除了裴小姐,还能给谁。”说完便弯腰将她抱起,等裴昭挂完两只花灯时,稍稍松了力道,让她踩在地上,但仍未彻底松开。
裴昭闻到他衣料上的檀香味,环住他的脖子,轻笑道:“忽然想起来,殿下还没教我调雪中春信。”说完,又抚着他眼下淡色的阴影,叹了口气,“算了,等殿下清闲一些再说。”
那日的事情后,崔珩夜夜在绫绮殿留宿,但每次仍旧在书案前批奏折批到很晚。有时裴昭闲着无事,便在一旁帮着看。
若是看刑部呈上来的奏折还好,但礼部和吏部的看了两眼就开始眼皮打架,喝了酽茶都抵不住困意。
每逢此时,裴昭便觉得这个人简直异于常人,竟能面不改色地看无聊的长篇大论看到深夜,第二日清早又去听政。
“裴小姐,过两日本王便有空。”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