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若捡起,要记得珍藏,因为字里行间的手迹,是她们觉醒的血泪史,是她们战斗过的痕迹。
因为她们第一次意识到,她们很珍贵。”
原著角本到这里并没有结局,后来九年义务制教育的春风吹进了山岗,一批知识份子带来了乡村建设,法律援助每年都来普法,大城市来的教师会在这里重建女子学校。风辞跳崖后也并没有死,几十年后,白发苍苍的老人再次渡船回乡时,会代表死去的她们,看到如愿现世,会在一座座墓碑前告知:
“放心,女娃们都读上书了。”
江晚云为什么要把这一段删掉,林清岁心里也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回神抬眼望向台上,改编后的悲剧,画面会永远停留在了风辞跳崖后的无尽黑暗里。
首演时台下每一个观众也像今天的观众一般屏息凝神,期待着下一幕春一样的光亮再度亮起,等来的却是一片荒芜的落幕。因而剧场内没有笑声,也没有斥骂声,而是沉静无声的冷漠,这无疑是莫大的讽刺,给了江晚云及一众戏剧人沉痛的打击。
而今追光一束束打起,沉重地击打在一座座墓碑上,就一瞬间,再啪一声暗去。火光纷飞,风雨散尽,人在墓碑前,哑然无声。
黑色电屏会在舞台两侧亮起冷白的文字:
“根据真实故事改编。”
区区几笔,寥寥几声,就是她们漫长的一生。
观众席依然是深长的静默,片刻后,掌声雷动,因为在那一座座墓碑亮起的时候,他们已然知道了其中每一个微小角色的故事。
“你满意了?”
昏暗光线里,林清岁注目着幕布缓缓落下,嘴角微微上扬:“嗯。”
“我查过你的履历,拒绝了保研名额和鹤城大剧院的百万安家费,来给一个话剧演员当助理,”
杨幸转头看向身旁的侧脸,继而问道:
“你不惜一切接近江晚云,费心费力地讨好她,目的到底是什么?”
林清岁只修正道:“是执行经济。”
杨幸蹙眉,过后又哼笑一声:“你这样的孩子我见多了,也就是江晚云她生性宽容,多少人踩着她上去了,转头来又背叛她,她也从来不计较,碰到好苗子,还能把最柔软的心交出来。我看得出来,她有心想栽培你,我们私下见面,她可从来没有带过其他人来。”
林清岁沉默不语。
杨幸也不再试探下去,起身道:“帮我转告江晚云,如果费心费力改编只为了回到‘花辞镜’原本的巅峰,我依然不认为她的坚持是有意义的。”
林清岁像是充耳不闻,始终看着舞台的方向,等幕布再次拉开。
改编过后的《花辞镜》,终于摸爬滚打过首演的黑暗低谷后,一雪前耻,大获成功。
一个个鲜活的演员再次登台,江晚云最后走出,屈膝蹲身,双手抚在胸口,颔首深深行了个谢幕礼,掌声炸裂般又翻出一个新的层次,她又退居人后,把更年轻的演员们推向台前。
台上人光芒璀璨,笑容明媚,也让台下人误以为,女性那走不出的宫闱深院,那不平等的封建礼俗,早就成过去。
二十一世纪了,早该过去了。
“恭喜恭喜!”
“江晚云啊,不愧是樊老的学生,我是一直都很看好你啊。”
许多业内人士特地来后台为江晚云祝贺,假意的真心的,江晚云也都一并回馈了真诚的笑意。
“小曲!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我早就说你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就是!江老师对咱们那么好,她有需要,小曲当然回来啊!”
小曲被夸得有些不是滋味,对上江晚云的眼眸,点头尴尬一笑:“江老师,谢谢你不计前嫌,帮我留住这次上台的机会。”
江晚云也只颔首一笑,无言。
就连那个“戏疯子”也一概常态的严肃,对兴奋中的演员高喊:“今晚聚缘阁,我请客!”
江晚云和前来捧场的人一一拥抱过后,双眸却看向了舞台旁侧的某一隅,明媚的笑意也柔润几分。
“清岁。”
“林清岁?”
被唤了两声,林清岁才如梦初醒似的回头。立马为江晚云披上外套,在身后理好衣领,又到身前送上保温杯。
江晚云的眼神始终随着她走,接过拧开瓶盖的保温杯,热气氤氲着视线,模糊中柔柔的眼眸间也重新晕开笑意:“戏都散了还盯着台上看,是还有什么新的想法吗?”
“没有。”
林清岁低着眸淡淡回应,手上掰出几粒药丸。
她自认和会坐在观众席的戏剧行家或爱好者不一样,和站在聚光灯下的演员也不一样。每每有演出,她都始终站在光影的边缘,置身事外地看着这群人的狂欢,看着台上人退场,看着观众散场,任凭人流拥挤在身旁两侧,耳旁如何嘈杂,也翻不起心底一丝涟漪。
艺术是交给理想主义的,一个没有什么所谓“性灵”的人,进剧场,只是为了显得不那么庸俗。
或者,另有所图。
第8章 大桥“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夜色催人归,观众早已经散去,演员走出剧院时,台阶上的地毯都已经被人踩得雪水狼狈。有年轻演员不慎滑倒,逗得身旁人嬉笑声不止。
江晚云在林清岁的搀扶下一步步踩实,毕竟在楼梯上摔倒对于身子骨柔弱的她来说,一定不是可以笑得出来的轻松事。终于迈下最后一步,才暗暗松下一口气。
在打闹的男孩女孩们很快追上了她们,依然无所畏惧地向前跑跳:“江老师再见!”
江晚云颔首示意。纤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星月交辉,又似乎许多怅然。
“你想要走走吗?”
林清岁忽然冷声一问。
江晚云望向她的眼中却有些惊讶,许久才问出:“我……可以吗?”
林清岁眉头一颤,寻味这小心询问的语气,一贯冰凉的脸上浮现出微微笑意:
“如果你不希望我跟太紧,我可以和你保持一段距离。”
江晚云诧异。
林清岁也不想再藏了:“你一直都知道我在后头跟着你吧。所以每次都是走一阵就上公交车了。”
江晚云双眸中诧异更深了些。
怎么会没有察觉,人人都能戳破的谎言,林清岁这样细心谨慎的人,会答应得这么爽快。只是几次回头,都不见人影,她的确信也变成不确信了。
这晚,夜色似乎美得不寻常。
前头的人刻意放慢步伐,后头的人有心停驻等待。
后来夜色越落越深,江晚云的步伐越走越慢。林清岁也始终跟一阵停一阵,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临江的大桥上,开始有晚风轻拂,车来车往在身旁呼啸而过,桥下水光潺潺,光影斑驳。烟雾迷漫在眼前,霓虹晃得夜色凌乱。
朦胧视线中,江晚云停了下来。
她站在桥边眺望,眼光一流转像带过一缕星河,嘴角淡然的笑意明明是“轻舟已过万重山”,眉间却不知为何,时常颦蹙。
林清岁不知不觉走近了。
“好多年前,我和陆杉还有语墨,还会一起搀着樊老在这条路上散步。语墨那时候还总是抱怨呢,说都是樊老的弟子,凭什么你俩是关门的,我就是‘开门’的?”
江晚云像自己回忆里的旁观者,嘴上笑着,眼里明明星光一样微闪,月色一般柔和,眸色却在感叹着物是人非。
“樊老最喜欢停在这个位置,目光就只往远处看,嘴上什么也不说。”
林清岁其实不太清楚这些话是讲给她听的,还是仅仅在自言自语。她顺着江晚云的目光往远处看,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无尽的夜空,和夜空下渊暗的河流。
也知道人生海海,多少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多少时光逝去了就是逝去了,那么多印记深刻在心里无法忘却,也记得那么多回忆如此璀璨过,而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心有所感,却无言。
江晚云转过身来,怅然一笑,邀请道:“陪我走走吧。”
林清岁这才跟她并肩而行。
“小曲的事……”
“哦,不谢。”
江晚云蹙眉转身:“我有说过要谢谢你吗?”,她又笑笑,往前走了两步:“利用公众媒体施压,也亏你想得出来。”
林清岁不以为然:“我只说了她重情重义,不忘师恩。句句在夸她,有什么问题吗?怎么就施压了?”
“你这是在道德绑架。”
江晚云转过身,责备的语气中其实也听不出几分责备的意思。
“为什么改变心意?”
林清岁问。
江晚云眼神微微疑问。
林清岁继而解释:“你早就知道执行经纪只是个幌子,其实换汤不换药。既然之前的助理都没有度过试用期。为什么是我?”
江晚云后知后觉:“是啊……居然就一个月了,”她想起把正式合同签好字交给萧岚的时候,内心还是不确定的。抬头看了看一天比一天净朗的天空,心也越发明镜似的清楚:“已经四月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