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不过这一切,都还远不及她们的生命本身珍贵。林清岁每每听到关于她们的功绩,都比不上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她们时,那两股粗壮黝黑的麻花辫在阳光下晃悠带来的冲击。
*
怀安山水养人,尤其在这春深意浓之际。船桨摇水声,在山间云雾中一道道漫开,散了一圈圈涟漪。
江晚云轻撑着额闭眼小憩,难得身上感觉轻松,才好沉醉在轻悠慢晃中。偶尔几声拨弦声,突兀得像江南烟雨图中突然错落了一笔重墨,惹得她眉头蹙起,几次三番,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去。
林清岁有些笨拙地对着琴谱捣鼓她的新玩意儿,那字谱对她来说远不比简谱熟悉,也不比五线谱直观,虽然死乞白赖的让人手把手教了,要靠那两天就完整地弹下阳关三叠,根本是痴心妄想。
可旁听的江晚云却做到了。
这会子好像终于忍不了她,弯着腰坐过来,一手抚琴,一手把握着她的手,在耳边轻声教她如何抹、打、勾、挑。
“食指向内拨,叫抹。向外,叫挑。”
“中指向内拨,叫勾。向外,是剃。”
“无名指向内拨,叫打。向外则是摘。”
“大拇指向内拨为托,向外则为劈。”
她低眉软语,认真看着弦。一如既往也是无可厚非的,林清岁认真看着她,藕粉色的指尖、白玉一般柔软细腻的手腕,和隐入衣袖的,那些不可见的。
“你自己试试。”
林清岁回眸看向她,暗想着江晚云要知道此刻她的浮想联翩,一定会懊悔自己的悉心调教。
不得不说,新中式和江晚云很配,半绾的长发,发簪上翠白相间的点缀,丝绸长裙,和轻纱外衫。那几缕松散的发丝,卷着和风一般随心所欲的气息,多余去修饰那张温婉的脸,让她不忍去把发丝别到她的耳后。
江晚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征愣片刻,又了然颔首一笑,握起她的手,揉抚她指腹磨出的水泡,心疼蹙眉,又无奈笑叹:
“你说你笨不笨?日日练,都练出水泡了,怎么还是学不会呢?”
林清岁看着自己的手,又抬起眼来,看着江晚云。
心中带着没解开的结,以至于无法去契合眼前人此刻仿佛一切都岁月静好的温柔。
她把手抽离开来,转回身去,继续练习。是为了调养江晚云的身体,还是她自己的心性,都无所知了。
江晚云见状,并没有多打扰什么,起身回到船篷窗边静坐,看着窗外景,听着身后音,微微蹙着眉,眸中似乎思绪种种。
拨弦声越走越急,越走越响,终于,一根弦断了。
船篷里静默了片刻。
林清岁问了声:“为什么呢?”
江晚云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刻,依然背朝她静坐着,只有眼眸些许低敛。
那质问声又来:“人哪怕还有最后一丝念想,也不至于去寻死。为什么绝笔信里写得那么深情,却做了那么薄情的事。我不明白。”
林清岁隐忍了很久的情绪,终于熬到江晚云脱离生死线边缘的时刻,才倾泄。而她的爆发,也不过是平和低缓的质问,加以泪水无声落下。
“如果我没有及时找到你呢?如果你在天上看见我用一生的痛苦去祭奠我那一晚的错过,你会后悔吗?”
江晚云鼻尖一涩,泪水不止落下,转身回眸,看向身后那人,依然固执如初见那样,事事都要求一个答案。
她深叹一声,回答:“会。”
“这些日子,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可是……你怎么会怪我?如果不是病痛早就叫我生不如死,我又怎么不想好好活下去?”
林清岁眼光触动,又开始自责。
江晚云继而说起:“我原以为我会死在家中床榻上,可只想到你日后走进房间伤心,就堵上最后一丝气力也要让自己起来。我以为自己根本握不住笔,给你的话,写了那么长,每个字都不容易。在剧院那么多年,又怎么会知道最后一次进去,会衣冠不整,满身疮痍。这些我都顾不得了,就是想再看你一眼。谁又让你来救我了?谁又想有机会后悔了?我江晚云活了那么多年,第一次让人给了一耳光。
你说我薄情。我撑着最后一口气随你上山,忍着剧痛也不吃那止痛药,你以为,都是为了等星辰那个落不定的消息吗?你问我讨要解释,不过为了让我证明我对你的感情。清岁,这些日子我的身子虽是一天天好了,可学生们尸骨未寒,我的至亲生死未卜,我就是心中再想与你亲近,也不可不顾忌道理啊。”
“我,不是……”林清岁有些手足无措,喉头哽塞,大脑好像也梗塞:“我控诉你,你怎么还倒打一耙?”
江晚云叹下一气,瞥过脸去,不再理她。
林清岁起身去坐到她对面,势必与她掰扯明白的架势:“我那么惜命一个人,二话不说跳水里头找你,呛了数不清几口水,好不容易救回来了,结果你又是不配合治疗又是哭啊闹的让我带你走的,你到还怪我多余救你了?好意思和我说道理?你讲不讲道理?”
江晚云神色间有些轻微的尴尬和震惊,想反驳,没开口就被林清岁打止:
“你让我说完。我是怪你最后没为了再多犹豫一下,可我也不希望你未来是单为我活着的,你治病,不是为了我治,你的事业不做了吗?花辞镜真要丢了吗?茶灯戏这次被老天爷挖走了真的一个大豁口,不填了吗?你这么聪明一个人怎么会想不开呢?打击已经这么大了,你这么有用一个人,好好活着尚且还有一线扭转的机会,你也跟着去了,把包袱都丢给我,算什么大女子?”
江晚云眼底的震惊又浓了几分:“我……”
“我还没说完。退一万步说,我知道你多辛苦多痛多累,我不该怪你,不该不理解你质问你强求你。那我是不是也忍到现在才说你几句了?你都这么作践自己的性命了,我埋怨几句就不仁不义了?”
江晚云紧闭着唇,红着眼无声看她。
林清岁这才停住片刻,眨巴两下眼,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说得有些过火。
“嗯……我说完了,你说吧。”
江晚云无言以对,愤然起身去了里间。
入夜天凉,林清岁才端了碗热乎白粥潜进里间,这船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暖气。不过要求一个传统的竹篷船上有暖气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她怕江晚云着凉,提前备好了厚实被子,在里间门窗上都钉了厚棉帘子抵挡冷风,这会儿进来感受到里间确实暖和许多,才觉得安心。
“师父,该吃晚饭了。”
江晚云坐在床头,见她故作乖巧的模样,只瞥过头去不理。
林清岁放下碗筷,替她扯了扯盖在身上的被子,不拱火不舒服似的说了句:“好了,聪明人也会糊涂一时,我原谅你了。”
江晚云这才皱眉回头,难以置信地看她一眼。
林清岁抬着眉笑得一脸机灵样,仿佛在说这反应正中她计。
江晚云又气得叹息一声,无言以对,苍白一句:“别叫我师父。”
林清岁主动坐到床边去依着她:“那我叫你什么好?小姐?”
江晚云惊吓得倒吸一口凉气,退开几分:“不许这么叫!”
林清岁抬眼看她,有些意味深长地一笑:“原来师父也看过这部电影?”
江晚云面露窘迫,低过头闭口不答。
林清岁笑了笑,环抱她的腰身依进怀里,嗔怪道:“师父从前那么宽宏大量,我一再暴露我的目的,利用你,又跟你作天作地,你都不生气。怎么今天就是不愿意多哄我一句?”
江晚云有些无奈地看看她:“从前你什么时候这样一口一个师父地唤过我?我从前到底为人师表,所以才事事宽和,不能因一个学生过往经历复杂就差别对待,也不能为自保,就放弃一个可塑之才。你可以对我有情绪,耍性子,可我不能,我有好好引导你的责任。”
林清岁品了品这话:“所以你承认你刚才是对我感情用事了?平时端庄自持的师父,原来都是假正经吗?”
江晚云再次被她梗住:“我……我说过我不是你师父了,自然不用再像从前那样对你事事负责。”
林清岁看她慌张错乱,脸红心跳,又故作镇定的样子,心里头不经窃喜。
“那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和我说话?”
第105章 油垢“我以为我已经开始了。”……
江晚云怔愣着望着她,那眸子里流转的情绪,是从前少有的,温柔又甜美,疑惑又感伤。林清岁很难形容那是什么,只是光看着,心中便有两个粗俗的念头在挣扎:“不舍得”,还有一个,“亲死她”。
她有些厌倦这种挣扎了,起身端起碗出去:“粥凉了,我再热热。”
星辉在船篷顶遮盖退去的瞬间,救恩般照亮了她阴霾的内心。可她回眸看看,昏暗一片,没有人追出来,那阴霾又更猛烈地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