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竟连一步也迈不开。胧明语气不明,也不知是意外,还是惋惜。
  话音落下,威压略微收敛。
  濯雪急急呵气,汗湿的衣裳贴上后背,好生难受,苍白了一瞬的脸微微洇红,根本就是劫后生还。
  她余光一动,念念不舍地往后望,极不情愿地走到骨座前,任她平日再如何爱唱对台戏,此番也不敢随性了。
  殿门嘎吱一声,这是要关门打狗啊!
  完了,那还是随性一回吧。
  狐狸变作原身,企图一跃而出,不料那大尾巴才刚甩出来,就被攥了个正着,硬生生将她拽了回去。
  咚。
  门关上了。
  毛球团子砸在地上,看着好似天上白雪,实则落地有声。
  狐狸吃痛闷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管不顾地四爪并用往前刨,没跑出去一尺,只将身下石板刨得全是抓痕。
  胧明只手擒她,不费吹灰之力。
  刨得爪子疼,濯雪索性不刨了,浑身犯起哆嗦,鼓起劲道:你是不是早看出来了?那为何不早些擒我,还要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
  我本意想擒的,另有其人。胧明道。
  那如今捉我作甚!濯雪喘不匀气。
  良久。
  我看你有些熟悉。胧明攥紧狐尾。
  濯雪连忙解释:我此前从未登过凌空山,也不曾见过大人您,我头一次来,绝无恶意!
  我是说,你有几分像胧明垂眸,摩挲着指下的狐毛,寂寂语气中藏着无穷眷念,我的一位故人。
  狐狸耳背的毛病又犯了,我像什么,一万个人?
  第9章
  当真有妖如此耳背?
  胧明权当这狐狸是在说笑,手上就那么提溜着,也不松开,许久才道:只是后来再看,便又觉得不像了。
  说妖像妖,那还有几分道理,怎能说妖像人呢。
  此话若是落在旁妖耳中,定是挑衅无疑。
  狐狸未觉得是挑衅,毕竟这虎妖大王不像别的妖那般蔑视凡人,口中的像,自然也没有贬义。
  只是她依旧想不明白,她的相貌有那么人山人海么。
  思忖了良久,她才明白过来,不是一万个人,是一位故人。
  狐狸还被拽着尾巴,爪子实在是扒不紧地砖,硬生生被拽到骨座的座基上,一身皮毛险些贴上胧明的腿。
  既然跑不了,她索性就这么趴着了。
  死到临头了,唯盼置死地能后生,狐狸硬着头皮问:大人口中似曾相识的,莫非是凡间皇族之人?
  凡间二字,在这苍穹山界的妖主面前,轻易说不得。
  众妖将此奉为天宪,在胧明面前兢惕遵守,唯恐触了胧明的逆鳞,独这狐狸不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众妖虽不曾亲眼所见,却也猜得出,这苍穹山界的妖主当年受了多大的委屈。
  好好一无垢川的主人,为了力保妖界无恙,不得不与天界对抗。
  不料,大战未能取胜,中道还被魇族趁火打劫,夺走了无垢川的帝位。
  那时魇族惺惺作态,在妖界四处找寻胧明的踪迹,明眼妖都看得出来,魇族如此奋力找寻,并非是为了寻回昔日妖皇、护其周全,不过是想斩草除根。
  有无垢川在手,魇王妖力大增,而彼时众妖妖心不齐,各族损伤惨重,既无力又不能齐心,只能眼睁睁看着魇族到处翻箱倒笼。
  许也正因如此,胧明宁可在凡间漂泊,也不愿在妖界现身,就那么藏了近五年之久。
  人间是什么地方?
  一灵气贫瘠之地,千年内能得道的修仙者寥寥无几,妖族在那地方养伤,五年哪里够。
  胧明不同,她只在凡间耗上短短五载,竟就能令妖力恢复至七成。
  此举甚是惊人,若非将凡间灵气通通汲尽,那便是天赋迥异。
  显然,胧明是后者。
  胧明虽已并非无垢川主人,却依旧有拔山盖世之力,容不得旁人打牙撂嘴。
  正因如此,众妖轻易不敢提及人间二字,不敢妄议胧明的人间经历,就算胧明冠着凡人的姓,好似不惧非议。
  狐狸想不到这么多,她寻思,反正是烂命一条,不问白不问。
  万一与她相像的那个人非同一般,恰好就能令胧明心软呢?
  凡间二字一出,胧明不免一愣。
  她已有多久,不曾在别处听到这二字了?
  凡间啊。
  胧明的眸光原还落在狐狸身上,仅一倏忽,便飘荡到万里之外,百年以前。
  狐狸哪敢挣动一下,趴得扁扁的,远远看着像狐皮一张。
  她见胧明不语,似乎风雨欲来,赶紧喊冤:大人,小女当真没有恶意,山下迷阵并非小女所破,饿鬼自然也不是小女引来的,小女敢冲苍穹起誓,以证善心。
  这话,自然也是从凡间茶馆里学来的。
  胧明眸光聚拢,眼中淟浊如云雾蒸散,猩红瞳仁成了幽夜泼火。
  你倒是胆大。胧明道,你是打哪儿来的,来凌空山作甚?
  狐狸不敢袒露兰蕙的野心,灵机一动便道:从秋风岭来,来见见世面。
  可不是见世面么,在来凌空山以前,她从不知秋风岭如此贫瘠,所有妖加起来,怕是还不如人家的一个妖侍厉害。
  秋风岭啊,那里的山主,我倒是许久未见了。胧明没来由地笑了一下,笑意未达眼底,很是冷漠,如今来了,这世面还想接着见吗?
  伏在座基上的狐团本意不想动,但听到这话,双耳忍不住往后一撇。
  这是不杀她的意思么,也不砍她手指头了?
  那位故人果然非同一般,心软了是不是?
  濯雪摸不准胧明的意思,不过既然对方这么问,她只好诚心又做作地回答:怎会不想,这大好河山谁不愿多看,乱花渐欲迷人眼,我沉醉其中,流连忘返。
  凡间茶馆当真了不起,听上几日,她都能出口成章了。
  好,你既然想当凌空山的妖侍,我便容你当。胧明终于松开狐狸的尾巴,漫不经心地注视起脚边狐团。
  狐狸慢吞吞转身,心知天上不会掉馅饼,要掉也只会掉陷阱,试探般问上一句:大人当真?
  当真,不吓唬你,今儿不想吃狐肉。胧明轻哂,目光还和先前一样,锐利凛冽,威慑十足。
  她姿态闲散,就好似是吃腻了。
  多、多谢大王!
  狐狸打起寒颤,听茶馆里说书的说,人间些个闹饥荒的地方,人饿晕了是会吃人的。
  当然,妖吃妖的更多,只是妖不为饱腹,单为攫取修为,修炼妖丹。
  这虎妖在凡间呆过一阵子,莫非沾染了饥荒中某些凡人的习性?
  生吞活剥,可比夺妖丹听起来要血腥许多,好恶劣,好恐怖!
  罢了罢了,不杀她就是好妖。
  狐狸坐起身就开始挤眉弄眼,又生怕挤得太快,不像那位故人了。
  只是此时她并非人形,这挤眉弄眼能挤出个什么劲,反正胧明看不出。
  胧明若有所思,往她耳尖上轻弹一记,道:变作人形。
  对对,变人形!狐狸心里嘀咕。
  那位故人可不是长毛妖怪,还得变成个没毛的,看起来才像。
  那白绒绒一团狐狸,倏然变成跪坐着的少女,足踝银铃相碰,响得清脆,若非她双眸灵动纯粹,看着还有几分旖旎。
  濯雪心觉可惜,她没见过那位故人,也不知要如何做,才能更像一些。
  变了变了,大人是因为我长相胜似故人,才留我当妖侍的吗。她壮着胆子问,大人口中的像,也不知有几分,是眉眼像,还是神态像?
  像一分,她活着的几率就能多一成,像两分,那便多两成。
  斜倚在骨座上的妖主倏然倾身,银发拂上狐狸的脸面,竟连发丝都透着寒意。
  太近了,狐狸浅色的瞳仁倏然一颤,像被柳叶扫过的琥珀海,涟漪可见。
  妖主温热的气息,也有着和其柔软截然不同的威慑感,它滚烫到好似能透入骨肉,侵入到神思之中。
  濯雪滞了气息,不得已仰着头,与眼前大妖四目相对。
  最初的相视,隔着遥遥殿门,如今只隔毫厘,就这么几根银发横在眼前,搔得她面颊发痒。
  做什么呢,看眉眼哪需这么近,是在嗅她身上的肉质鲜不鲜吗,就像她往常吃鸡那样。
  那完了,她还挺鲜的,毕竟她当妖也才十八载,比这些千百年的大妖,鲜多了。
  鲜、鲜么?濯雪寒毛直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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