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如此细韧的发丝,绞上皮肉时,与弓弦无甚不同,俱是能当刀剑使的,无形中能取人项上头颅。
  银发还越缠越紧,像那吸食血肉维生的妖藤,勒得她恍若切肤,却又不得不饮泣吞声。
  狐狸泪花盈目,实在想不明白,好好一妖主怎这般阴晴不定,一言不合就出手。
  好疼,偏偏她又受不得疼,
  那银泉般的发还在延伸,绕着她的膝徐徐上攀,令她绷紧脚背,两条腿彻底不能动弹。
  发梢从她腰上爬过,摸索着探上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地缠了个严实,她根本就是成了凡间皮影戏里的影人。
  谁说这是虎妖,这分明是蛛女,拿银发织网,吐丝吐个不停。
  怕是只有当时饿昏头的钱姥,才会将虎妖错认成神女,一供奉就供了数十年。
  濯雪咬唇,心道这白虎不会是反悔了吧,说话不算话,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眼泪打湿面颊,狐狸吞不住声了,破罐子破摔地呜咽起来,一边道:你也没有多心念故人,看着这张脸,你如何下得了手的?
  安静些。
  黑暗中,胧明不咸不淡地出声。
  怎的,要杀狐,还不许狐喊叫?
  濯雪当真忍不住痛了,大张着嘴嘤咛抽泣,将地褥打湿了大片,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哪料,冰冷的长发转瞬变作银鱼,发梢沿着她脖颈轻飘飘爬搔,钻到她敞着的嘴中,生生缠住她的舌。
  狐狸哭不出声了。
  涎液和下淌的眼泪打湿妖主的长发,银丝结成一绺。
  狐狸洇红的眼微微颤动,竭力睨向榻上虎妖,无声求饶。
  还动吗?胧明问。
  狐狸哪说得了话,又动不得,湿淋淋的眼眨巴不停,心道,原来是嫌她翻身吵闹,看这事闹的。
  你足踝上的银铃,一直在响。胧明轻叹,莫再动了。
  濯雪心下说好,又腹诽,你好歹先放开我,我才能答应。
  湿涔涔的银发发梢,从濯雪口中缓慢退开,在那脖颈上留下逶迤的水痕。
  濯雪的双臂不再受拘束,腿也自在了,只是那细密的痛意还在。
  如今再难受,她也不敢动了,只能咬紧牙关又捂拢嘴,小心翼翼趴着身,将声捂在掌心下、被褥里。
  良久。
  一股妖力袭向她后心,无声无息地拂去她身上痛意。
  妖力侵袭到她灵脉之中,瞬息便将她从头到脚灌涤了一遍,她被枝叶刮伤的皮肤倏然长好,就连翻折磨损的指甲,也恢复如初。
  我就算再心念故人,也下得了手,世上难有人能与她一模一样。
  胧明话音微哑,每个字音都浸满了透骨的眷恋。
  濯雪不痛了,憋着声很轻地说:我不动了,能不能问一句简单的?
  只许一句。
  你的那位故人究竟长什么样,她是凡间的公主吗,你们又是如何结识的?
  濯雪一口气说完,急急倒吸一口气。
  静谧中,虎妖冷不丁低低一笑。
  你倒是会问,若不是喘不过气,你这一句,怕是能长到天边。
  濯雪又闭紧嘴。
  百年过去,倒也不是说不得。
  狐狸变作兽态竖起双耳,省得银铃摇晃。
  我初见她时,她和你一般年纪,凡人唤她,珏光公主。
  第17章
  珏光。
  是海妖遥远而深沉的一声呐喊,它凉幽幽,猝不及防地从八方袭来,布下天罗地网。
  又如同隐秘的一句咒诀,霎时击穿她后颈的禁制,深深渗到她皮囊之中,叫她身上每一根寒毛,每一寸肌肤,都忍不住战栗。
  不明缘由,不知所从。
  这二字,是如此熟悉,好似她并非第一次听到。
  这段时日里,屡屡浮上她心尖的白日梦,无一例外都是凡间皇城的盛景,如今夜深,她竟又发梦了,梦到的还是皇城。
  似有鲜花在旁,眼前乌压压连片全是人,众人拥挤着欢笑,口中齐齐喊着
  珏光,珏光,珏光!
  可珏光究竟是什么模样,濯雪如何也看不到,她只知众人对其神往,那一声声呼唤,分明是将之奉为神女。
  那她此前梦见的白虎呢?
  白虎在步辇下款款而行,似开路的戟,锋锐无边。
  它走得威风,目不斜视,将皇城视作属地,就算被众人围拥,也不露半分局促不安。
  而凡人竟也不怕这白虎,仍在大路两侧叫喊着珏光的名,大抵是觉得,此虎已被珏光降伏,轻易伤不了人。
  濯雪分外好奇,珏光究竟是什么人物,竟能叫苍穹山界的妖主百年不忘。
  只是她眼里有众人,有白虎,独独不见珏光。
  她依稀瞧见一双踩在嵌玉脚凳上腿,素白的裙角被风掀起,露出的玉白左踝上,系了数圈红绳。
  绳上是玉石雕成的铃兰,似铃铛,却没有铎舌,所以它不会响。
  梦境戛然而止,濯雪像溺水者获救,急急深吸了一口气。
  她莫名觉得,这大抵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她不曾见过珏光公主,故而便构想不出公主的容颜。
  正如兰姨所言,她听说书听多了,以为自己真的去过皇城。
  可她梦中的皇城比珍珠还要真,那般热闹,那般鲜亮。
  市井中雕车宝马竞驰,花光满路,管弦丝竹在耳,桂馥兰香在鼻,而那珏光公主,又当真人见人爱。
  黑暗中,胧明静静沉思,沉思后的话音,透出几分心死后的薄凉。
  她通兽语,能诗能画,又舞得一手好剑,身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这般人物,也难怪凡尘皇都的百姓都喜爱她。
  濯雪好似在镇上的茶楼里听说书,全忘了胧明方才只许她简单问一句。
  她耳朵竖得比地里的甘蔗还要直,好奇问:她通兽语,那她和你说话的时候,会发出老虎的吼叫吗?
  胧明默了。
  她不会呀?
  胧明道:听懂便是通,能言,那叫口技。
  濯雪讪讪,那后来呢?
  后来?胧明垂眸,何来的后来。
  你离开凡间后,珏光公主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濯雪既想知道,又莫名害怕知道。
  万一万俟珏光过得不好,她会很惋惜。
  胧明沉默不言,屋中寂然无声。
  突如其来的安静令濯雪后背发寒,她低头啃起爪子,心道不该好奇的。
  多问了两句,大老虎不会又要将她拧成麻花吧?
  好在,胧明只是不紧不慢道:凡间故事都听得这般有滋有味,你倒是和别的妖不同。
  这算不算称赞?
  濯雪得意道:我平日常去凡间听说书。
  便也当我是说书的了?胧明眼帘一掀。
  哪能呢。濯雪动起嘴皮子,大王讲的都是真人真事,凡间馆子里的半真半假,和茶酒一般,掺水掺多了,寡淡!
  胧明一哧,像你这般憧憬凡间的妖,不多见。
  濯雪腹诽,像您这般诚心跟着凡人姓的妖,亦不多见,谁比得上您呀。
  良久,胧明坐起身,赤瞳掩在夜色中,连带目中兀傲也熄灭,唯身形轮廓被泻进窗的月光模糊勾勒。
  濯雪越发不敢动。
  妖主静坐着驰念过往,忽然薄凉一句:我未离开前,她便死了。
  濯雪怔住。
  一颗心如山崩裂,轰隆一声化作烂泥。
  泥浆中是她搅乱的思绪,她错愕无措,头晕目眩。
  死了?
  那受凡尘万千宠爱,又那般厉害的人物,怎么会说死就死呢。
  她比自己想象中的更要难过,惶惶问:凡人脆弱,她是病逝的?
  你见过凡人多少种死法?胧明毫无情绪地问。
  濯雪虽常去人间,却只单单去过那小小的镇子,镇上安宁和乐,年轻的到外谋生,多是年迈者留在镇上过活。
  年纪大些的,要么大病一场没熬过去,要么脚步不稳磕绊一下便没了,要么寿终正寝,其余的死法,她当真没见识过。
  濯雪变作人身,掰起手指数数,沮丧道:大致有三种。
  是有人下药,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胧明淡声,后来染了疫病,更是挺不过去。
  被人下药就足够惨了,怎还染了疫病?
  濯雪久久不能接受,她明明是头回得知珏光的名字,却好似与之有百般羁绊。
  一时间,她眼梢通红,眼皮一个翕动,细密的睫骤被泪湿。
  她无端端难过,无声落泪,等那泪珠落在嘴中,激起淡淡咸意,她才察觉,自己已是涕泪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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